蕭紹棠也想起來,今日守城的將領裡都是虢州和河東的低階軍官。
而宋溫德,這個本該堅守在最前面的縣令,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
“此人原本就品行卑劣,怕是臨陣脫逃了。”
蕭紹棠與宋溫德的兒子宋三郎曾經是密友,宋三郎爲人坦率善良,但是宋溫德,他至始至終都是看不上的。
白成歡想了想,也只有這個可能了。
宋溫如是出了名的忠臣和老好人,要說他這輩子幹過什麼對不起別人的事情,大概就是對他這個胞弟種種劣跡的遮掩。
如今生死當頭,個人品行高下立現,即使那個章千總手段低劣,和他們也是敵對關係,但作爲一個領過朝廷俸祿的大齊將領,是能夠讓人高看一眼的。
秦軍佔領了縣衙之後,搜遍了裡裡外外,也沒有找到宋溫德的影子,衙門後宅中也是一片凌亂,看樣子的的確確是早就已經逃了。
白成歡見尋不到宋溫德也就沒有再多去費心思,無論找不找得到他,都不會影響秦軍東進的步伐。
已經進了弘農縣,只要接下來攻克了函谷關,那沿着汾河一路,虢州和河東再無屏障,盡入秦軍囊中指日可待。
皇帝手中已無強將,兵部已無悍兵,大齊疆域秦軍已佔三分一。
沿途一路行來,所見皆是田畝廢棄,百姓艱難,流寇橫行,她臨死前的那個繁華盛世,衰落的速度直如一場脆弱的夢。
重生不過短短一年,這世間就已經天翻地覆。
等到一切安頓下來,趙文鬆帶人回去拔營,蕭紹棠就與白成歡商議晚上的住處。
“咱們今晚要不就住在縣衙?等到袁先生那邊派人過來接手了再做打算,你看怎麼樣?”
白成歡望了望重新整理過後有了幾分眉目的縣衙,興味索然。
“我想回白家。”
蕭紹棠也笑了:
“我倒是想回何家,但我一個已死之人,就不要回去嚇人了,我跟你一起去白家吧。”
白成歡心裡有些動容。
今日是秦軍攻進虢州的第一日,統帥住在縣衙,既是揚威,也是立威,名正言順。
可是蕭紹棠願意跟她回去,她還是發自內心地覺得開心。
“蕭紹棠,謝謝你!”
她眼睛彎彎地笑了起來,潛藏在今日這一戰之下的憂傷和難過悄然過去。
蕭紹棠見她終於開懷,眼中浮現出寵溺之色,被煙火薰得黑了幾分的臉上也跟着露出笑意,伸手拍了拍她的發頂:
“你我之間,還說什麼謝字?大婚的時候沒能陪你回虢州,這個時候,陪你回家看看正是應該。”
月色如煙似紗,青石階上,白成歡推開白家的大門的時候,裡面傳來男人充滿驚惶的聲音:
“誰?”
白成歡聽出了那是白家的陳管家的聲音,在這裡度過的那段時光恍然間隨着這熟悉的聲音撲面而來。
她徹底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陳管家,是我。”
戰戰兢兢藏在陰影中的人甚至不敢點燈,只就着雪白的月光往她臉上瞧了瞧,才驚疑不定地出聲:
“是……是大小姐回來了?”
可月下一身黑色盔甲的人,在他眼前投下一片肅殺的暗影,哪裡和那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大小姐搭得上邊兒?!
“是我。”白成歡衝他笑了笑,再次肯定。
陳管家終於聽清楚了這聲音,彷彿是大小姐清脆的聲音。
他使勁兒揉了揉眼睛,再次將她打量了一番,又往她身後看去,待看到站在她身後的蕭紹棠和搖蕙阿花三人時,才終於渾身一顫,啊呀一聲喊了出來:
“啊……是何七少爺……秦王世子?搖蕙,阿花?”
蕭紹棠微笑着點頭:
“陳管家,辛苦你留在白家了。”
當他還是何七的時候,出入白家的次數並不少,陳管事自然是認得他的。況且,聽陳管事這話裡的意思,後來的種種變故內情,他也是知道的。
搖蕙和阿花也上前一步,感慨萬千:
“陳大叔,沒想到是你留下來看家了!”
搖蕙當年還叫做小青的時候,在白家待了好些年,是白太太身邊的大丫鬟,跟陳管家自然是再熟悉不過了,阿花傻氣又莽撞,這兩人陳管家都是認得的。
他立刻就醒悟過來真是大小姐回來了!
白成歡已經摘下了堅硬的頭盔,一張精緻漂亮的臉完全展露在月光下,猶如發着微微的光,陳管家再望過去的時候就忍不住熱淚盈眶:
“大小姐,你可算回來了!”
老爺走的時候說了,等到有一天大小姐回來了,那白家就算是保住了!
“快進來,快進來!小的可就盼着大小姐和姑爺早些回來呢!”
陳管家抹抹眼睛,帶着他們往裡走,一路上卻空寂無人,唯有月色相伴。
“老爺帶着太太走的時候,原本大少爺是要留下來的,可是後來太太說了,大少爺手腳不行,留下來將來也是大小姐的牽累,要我們都走!只不過小的不忍心老爺太太辛辛苦苦掙下來的家業就這麼被拋散了,再說小的還有家人在虢州府城,走了也不安心,就留了下來……”
白成歡停下腳步,向陳管家道謝:
“多謝陳管家爲白家看守門戶!白家上鞋絕不敢忘記陳管家的大恩!”
“不敢當,不敢當!小的也就是故土難離罷了!大小姐也不必跟小的客氣了,這家裡還是原樣兒,大小姐此時回來剛好!”
儘管陳管家很謙恭,可是一路走來看多了主人家敗落,奴僕趁機奪產的事情,陳管家爲白家做的這一切還是讓白成歡肅然起敬,更何況陳管家並不是白家買來的奴僕,只不過是與白家簽了契約罷了。
“這世道,陳管家能將家裡護得這樣好,着實不容易。”
蕭紹棠邊走邊四處打量,也真心地稱讚了一句。
此時的白家宅子裡雖然沒有什麼人,顯得空落落的,但是各處也還是像從前一般齊整,並不像縣城裡別的地方那樣,一眼就能看出遭受官兵劫掠的痕跡。
陳管家聽見這話倒是頗爲嘆息:
“哪裡是小的的功勞,這都是借了晉王殿下的光!從官兵駐紮進縣城以後,晉王殿下就命人過來看住了白家,雖說小的出不去,可也沒人能進來。”
陳管家說完,久久聽不到白成歡說話,也就邊帶路自言自語地說了下去:
“要說這官兵也是造孽,沒有軍糧,就挨家挨戶地徵糧,可這老百姓都要餓死了,又哪裡來的糧食給他們?交不出的他們就強闖進去搜,這有的兵痞就不光搜糧食,連人家最後一點救命的金銀細軟也要一併搶了去!”
“要說他們今日敗了,這也是該!這些日子,多少人都說,與其被朝廷這也盤剝,還不如讓秦軍早些打進來呢!聽說秦軍愛民如子,這一路過來,並不曾燒殺搶掠,不犯百姓秋毫!大小姐和姑爺不知道,小的聽了這話都覺得臉上有光呢!”
“原來是這樣啊……”
白成歡低低的嘆息裡並沒有喜意,反倒帶着些惆悵。
“可不是,小的從前就害怕被人戳脊梁骨,可從今往後啊,小的也能挺直了腰桿子對人說,小的家裡大小姐就是秦王世子妃,姑爺就是秦王世子殿下!”
蕭紹棠走在白成歡身側,牢牢地牽住了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手心,才接着陳管家的話笑道:
“如此說來,先謝過陳管家的看重了!秦王府造反,也不過是被逼無奈,不得不爲罷了。”
陳管家臉上的惶恐已經徹底散去,搖搖頭回道:
“不管是爲的什麼,誰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誰就是正道!不然,看看如今的朝廷,跟土匪有什麼分別呢?”
幾人一路說,一路走到了從前白太太住的正院。
正院裡依舊空蕩蕩沒什麼人,唯有清風吹着院子門口的梧桐樹葉沙沙作響。
白成歡擡頭望去,彷彿還能看到李氏慈愛地站在檐下朝她招手,讓她不要總是和哥哥白祥歡置氣,彷彿還能看到數月之前,最後離開的時候,李氏依依不捨的目光。
她眼底微潤,深深地彎下腰,向着正堂拜了幾拜。
蕭紹棠見她如此,也跟着行禮,搖蕙和阿花則是按着嚴謹的規矩直接跪在地上磕了個頭。
“要是老爺太太和大少爺都在家裡,那這會兒多熱鬧!”
阿花忍不住開口道。
白成歡頷首,是啊,要是家人都在,那該多好。
不過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等到安定下來,一家人團聚的日子,一定不會太遠的。
到了深夜,四下已經完全寂靜了起來。
儘管這一日的戰火彷彿還在眼前,身體也感覺到疲累,可是白成歡還是毫無睡意。
“蕭紹棠……小十他大概並沒有騙我,他是照應了我的家人的……可他今日還是面臨了這樣的慘敗,他該是很傷心吧……”
她伏在他懷裡,已經沒有初開始意識到自己與小十徹底爲敵之時那般傷心了,可淡淡的憂傷還是縈繞心頭。
蕭紹棠擁着她坐在牀上,輕聲勸解着:
“他既然想要長大,既然想要捍衛他的皇兄,那自然是要面對這一切的。你放心,他今日照應了白家,那日後我們也能照應他,我答應你,絕不會對他趕盡殺絕,你不必擔心。”
“嗯,我知道。”
白成歡應道。
她知道她愛着的這個人是個心胸寬廣,清風朗月的男子,她並不擔心他日後一定要置晉王於死地。
她擔心的,是那個經歷種種劇變,最終與她反目的少年,從今以後,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晉王的確還枯坐在燈下不曾睡去。
向來很少飲酒的他拎着幾壺酒坐在函谷關的城樓上,一個人就着月光,喝的酩酊大醉,直至淚流滿面。
張德祿勸解無果,只能靜靜地陪伴在側。
“祿公公,你看,我既心軟,又沒用,我既要與成歡姐爲敵,我還丟了皇兄的城池……我什麼都做不好,什麼都幹不了……我就是一個廢物……”
晉王從來都是白白淨淨的臉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憔悴中透着頹廢,哭的一塌糊塗。
“王爺,您才十七,以前又沒打過仗,秦軍又人多勢衆,這怪不得您……”
張德祿竭盡全力的安慰着,耳邊卻傳來章千總隱隱的喝罵聲。
“這都是什麼廢物都給老子塞過來統帥千軍,這是要把咱們兄弟往死路上送!”
章千總聽說晉王那個廢物點心居然跑到城樓上喝酒哭泣去了,真恨不得上去把他直接踹下函谷關!
他就想不明白,皇上是真瘋了嗎?
怎麼能派這麼一個廢物過來礙手礙腳!
他又氣又急,在營帳裡團團轉:
“秦軍今日攻下縣城,絕不會就此罷休的,他們攻打函谷關也就這幾天了,他不想着趕緊布放反擊,居然還有臉哭!真以爲他自己臉大,秦王世子能看在白歡孃的份兒上見了他就退兵?我呸!”
罵完了又把手下的人叫過來繼續訓:
“這個廢物也就罷了,你們呢?叫你們去把宋溫德給老子找來,人呢?”
派去搜尋宋溫德的人已經回來了,連忙上前回道:
“宋縣令昨天夜裡就已經悄悄跑了,如今怕是已經到了冀州了!”
“這個直娘賊!不要臉的懦夫!”
章千總差點氣炸,一片忠心耿耿差點動搖:
“朝廷到底用的都是些什麼人?下聖旨給個白癡來領兵,用的縣令都是這樣無恥的小人!”
軍營裡外的士兵,只聽得章千總整整罵了一夜。
而已經帶着曹氏逃走的宋溫德,終於在天色微明的時候,經過一天兩夜的奔波,到了冀州的邊界。
“終於是逃出來了!”
宋溫德至此纔敢鬆一口氣,癱軟在馬車裡對着曹氏感嘆道。
但是曹氏從離開弘農縣的那一刻就沒有給過丈夫好臉色。
此時見他這樣沒有擔當的嘴臉,更是心如死灰。
逃得性命又如何?等她回到京城,宋氏與曹氏所有的族人都會知道,她嫁了一個什麼樣的懦夫!
所謂的文人風骨,她從來就沒有在她的丈夫身上看見過!
宋溫德又連連與她說了幾句話,都不見她搭理自己,也着了惱,恨恨道:
“你也少給我端着這樣的臉色!我逃出來你不樂意,難不成你是真想死在虢州?”
曹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既然老爺如此貪生怕死,那就看老爺回去京城,如何面對相爺與族人,如何跟人說你是怎樣棄城不顧,枉爲人臣!”
“你懂什麼!”被自己的妻子如此訓斥,宋溫德臉色更差了:“大哥在京城不省人事,大侄兒對皇帝更是三心兩意,我傻啊非要在那裡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