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矇矇亮的時候,徐成霖就要走了。
白成歡與蕭紹棠前來送他。
看着哥哥滿眼的紅血絲,白成歡真希望他能多休息一會兒,但是她也知道想要將京城內外一起控制住,是多麼艱難。
父親還在京城苦苦支撐,等着哥哥回去。
“天冷,成歡你就不必來了,讓世子殿下來送我一程吧。”
徐成霖的神色在清晨灰濛濛霧氣中有些看不清,白成歡卻很瞭解自己的哥哥。
他這是有話要跟蕭紹棠說吧?
想起昨夜三人那場氣氛沉重的談話,白成歡對徐成霖笑了笑:
“哥哥,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一個睿智的人,我以你爲傲。”
所以他大概能解開蕭紹棠心裡的那個心結。
在旁人聽來,這話實在是沒頭沒腦。
但是徐成霖懂。
他的笑容如同即將出現在天邊的旭日:
“成歡,其實哥哥也一直以你爲傲。”
無論是當年人見人愛的那個美麗驕傲卻內心柔軟的徐成歡,還是如今這個身披戰衣,灑脫堅韌的白成歡,都一直帶着她自己的光芒,即使有無數人站在她的身邊,也不會將她淹沒。
蕭紹棠心裡那種不自在的感覺又浮了上來,他往前一步,遮住了兄妹兩人對望的目光,伸手在白成歡臉上貼了貼:
“看你的臉都凍得冰了,回去吧,我來送大舅兄出去。”
白成歡乖順地點點頭,然後向徐成霖微微行禮,轉身走了回去。
晨起的寒風將她的披風吹得飄飄搖搖,她的腳步還是紋絲不亂,與其他女子娉婷的身影不同的是,她的身姿裡更多了一份堅韌。
目送着她的身影進了營帳,蕭紹棠才轉過頭看着徐成霖,卻發現自己這個多出來的“大舅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妹妹人見人愛,就憑你,還真是配不上我妹妹!”
這樣的挑釁讓蕭紹棠一下子就怒了,猛地一步上前揪住了徐成霖的大氅領子:
“徐成霖!你不要太過分!”
徐成霖被他扯得幾乎一個趔趄,但他還是穩穩站住了,毫不示弱地對着蕭紹棠挑了挑眉毛:
“我過分嗎?可我就是這麼覺得!”
說完就猛地一拳打在了蕭紹棠的肚子上,雖然隔着厚厚的盔甲,但是這一拳足以讓蕭紹棠微微彎了彎腰,也放開了抓着徐成霖衣領的手。
蕭紹棠心中恨極,揮向徐成霖的拳頭揮了一半,卻眼尖地發現遠處營帳的簾子晃了一下。
他將手放了下來,轉身就走:
“我們去別的地方說,不要在這裡讓她擔驚受怕。”
徐成霖的眼底這才帶上了一絲笑意,闊步跟了上去。
在被人輕視之下極度惱怒的時候還能在意成歡的感受,總算不是太讓人失望。
兩個人的身影拐了個彎看不見了,白成歡才從簾子的縫隙裡縮回了腦袋,卻差點撞上也跟在她後面偷看的搖蕙和阿花。
“你們幹什麼呢?”
白成歡頗爲不好意思,轉眼就看見秋月和秋雨也在一邊假裝正經,頓時惱羞成怒。
“你們幹什麼呢?一個個不好好當差,鬼鬼祟祟做什麼?”
搖蕙趕忙低下頭去,只有阿花沒心沒肺地嘀咕:
“明明是世子妃您先鬼鬼祟祟的……您是不是怕世子爺和世子殿下打起來啊?”
“阿花,胡說什麼!”
這個阿花,怎麼教都教不好,搖蕙真是覺得頭痛,只能一把將她拽開,卻也吶吶地不敢擡頭看世子妃,不管怎麼說,哪有跟着世子妃湊熱鬧的道理啊?
白成歡卻撇了她們走了進去,對着桌案上蕭紹棠看了一半的書默默嘆了口氣,很是發愁。
連阿花這個腦子一根筋的丫頭都能看得出來兩個人要打起來了,她怎麼能看不出來?
哥哥也真是的,怎麼就能直接一拳上去了呢?
正對着蕭紹棠冷笑的徐成霖壓根兒想不到自己的妹妹已經女生外嚮開始偏心了。
他正在毫不留情地繼續揭蕭紹棠的臉皮:
“你就算今日非要跟我翻臉,我也還是那句話,你這樣的人根本就配不上我妹妹!”
面對徐成霖這般的挑釁,蕭紹棠忽然就冷靜了下來。
這傢伙是在找茬想激怒他嗎?
他眼前不斷地晃動着那微微動了動的帳簾。
成歡一定在那後面看到了他們動手,若是他們再打起來,成歡說不定會生他的氣,偏心這傢伙,那就不划算了。
他雙手抱在胸前,也冷笑不已:
“我配不上難道徐世子你就配的上嗎?”
一句話將徐成霖噎在了原地。
他當然是配得上的,可惜,這話永遠都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說出口。
蕭紹棠見他神色間頹然,心裡的那種不舒服就更擴大了幾分,冷聲道:
“徐世子你也是有未婚妻的人,徐世子憑心而論,要是樑四小姐身邊忽然冒出來一個義兄與她百般親近,敢問你徐世子心裡作何感想?”
要是有一個義兄來與思賢百般親近……徐成霖聽了這話心裡忽然就一陣煩躁,他當然是不情願的!
他看向蕭紹棠的眼神就有幾分訝異,沒想到他講起道理來,還是一把好手。
蕭紹棠卻以爲他是無話可說了:
“既然徐世子也無話可說,那日後還請自重些,雖則是有兄妹之名,但若是惹人非議,終歸是於成歡不好。”
徐成霖沉默了。
蕭紹棠說的所有話他都可以當成耳旁風,但是這句“於成歡不好”卻是實實在在。
這輩子沒有這個命,卻還是心底牽念,的確是於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日後,我自會避諱,必然不會令人詬病於成歡。”
徐成霖看似妥協了,但是話鋒一轉卻又緊緊盯住了蕭紹棠的眼睛:
“既然知道我與成歡已是義兄妹,今生絕不可能,那你到底是在怕什麼呢?”
蕭紹棠直覺地否認:“我沒有怕……”
“沒有怕你就不會處處防着我,也不會連讓成歡見皇帝一面的勇氣都沒有!”
徐成霖毫不客氣地將蕭紹棠所有的心思都戳破:
“你無非就是怕成歡會心思動搖,怕她會不想再待在你的身邊說到底,是你根本就不相信她會願意在你身邊一輩子”
“在你心裡,她就是一個動搖不定,朝三暮四的人!”
“閉嘴!”蕭紹棠絕不承認這樣的指控:“我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她!”
“那你怕什麼?!怕她不夠喜歡你?還是怕她見皇帝一面傷了你大男人的自尊?”
徐成霖窮追不捨地喝問。
“她若是不喜歡你,當初就不會願意嫁給你,更不會千里追隨,爲了你手握刀劍,爲了你放棄錦衣玉食的生活而在這荒郊野嶺陪你餐風飲露!”
“而你要是覺得你的自尊比這萬千將士的性命還要重要,那我徐成霖,從心底裡就看不起你!”
徐成霖對蕭紹棠劈頭蓋臉一通怒斥之後,深吸了一口氣,凜冽的寒氣讓他覺得心肝脾肺都是疼的。
他的妹妹跟從前相比,無論改變了多少,但是那愛着一個人就全心全意的傻里傻氣就從來沒有變過!
蕭紹昀是太過自信,他以爲就算他親手殺了成歡,成歡也依然會聽他解釋,原諒他,回到他的身邊。
而他眼前的蕭紹棠,卻是完全不自信。
成歡愛上過的這兩個人,簡直就是兩個極端!
蕭紹棠在這樣銳利刺痛人心的質問下,所有的鬥志都瞬間遠去。
“我沒有,無論是哪一種,我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
他無力地轉過身去,不想再面對徐成霖那凌厲的眼神。
腳下的荒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發出簌簌的聲響,氣氛陡然沉重而尷尬。
徐成霖卻不肯放過他,就沉默地站在原地等着,固執地想要知道他的想法。
蕭紹棠良久之後才望着蒼茫的羣山,深深地喟嘆:
“徐成霖,你與樑思賢之間,你是先被喜歡上的那一個,對吧?”
徐成霖一怔:
“你這話什麼意思?”
他與思賢之間,大概,可能,是思賢先喜歡他的,可這與蕭紹棠有什麼關係?
蕭紹棠這纔回過頭來,臉上已經一派風平浪靜,卻依舊掩不住那些許悲哀。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很羨慕徐成霖:
“因爲是樑思賢先喜歡你的,她先爲你付出,對你百般討好的,所以,你從來都不會知道,兩個人之間,先動心的那個人,是怎樣地提心吊膽,忐忑不安。”
“就算得到所有的幸福,都覺得像是在做夢一樣,似乎隨時都可能消失,再也抓不住。”
“因爲你從來不曾擔心過,所以你不知道我怕什麼。”
蕭紹棠攤攤手,帶着深深的自厭:
“我也不明白我在怕什麼,我知道她如今很喜歡我,但我還是怕……可能是因爲,我走過那麼長的一段路,才追上了她的腳步。”
“這一切來得太艱難,你讓我如何才能不小心翼翼,如何才能像你一樣,肆無忌憚?”
靜靜的荒野中,徐成霖張口結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饒是徐成霖心裡想過很多種可能,他也沒想過在蕭紹棠這個看似爽快疏朗的人心裡,還藏着這麼多的彎彎繞繞
先動心的人,就註定要提心吊膽,小心翼翼?
這是什麼胡話?!
徐成霖是完全不贊同這樣的的邏輯的。
他在心裡思忖了一下措辭,才溫和地上前,在蕭紹棠的肩膀上拍了拍,安慰這個被他徹底逼到死角里的妹夫:
“你想多了。”
“成歡那個人,喜歡就是喜歡,毫無保留,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多看一眼都不會,所以,你真的想多了。”
“我不知道你心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想法,但是你若是一直都是這樣忐忑不安,小心翼翼,蕭紹棠,你就辜負了成歡如今對你所有的心意。”
蕭紹棠擡起頭望着徐成霖。
徐成霖的語氣很篤定:
“她喜歡你,甚至爲你到今日這個地步,你若是還在這裡矯情,那你到底是想怎樣?”
“難道她就該從一開始要喜歡上你,在你喜歡她的時候,她就要給出你想要的迴應嗎?那不可能的。”
“你付出了真心,她感受到了,並且也已經給了你她所有的真心,你再不知足,那蕭紹棠,你就該遭天譴!”
徐成霖揚了揚手裡的馬鞭:
“回去吧,好好地想一想,要不要讓她見皇帝這一面,或者說,你敢不敢。”
蕭紹棠被徐成霖這些話攪得心裡一陣混亂茫然,但是聽他又提起這個,一下子就清醒了:
“不,即使你說的都對,我也不願意讓她冒險去京城!”
徐成霖恨鐵不成鋼:
“誰說讓她去京城了?難道我們就不能帶皇帝過來嗎?”
蕭紹棠愣住了:
“你們……真要帶皇帝過來?”
“讓不讓他來,在你們。一旦開戰,不多說,數萬條人命是要填進去的。珍不珍惜人命,也在你們。你自己好好想,我不奉陪了!”
天光已經大亮,徐成霖還有事情要做,也沒心思再在這裡再跟他彎彎繞繞聊下去了。
蕭紹棠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感覺,只能茫茫然地送他離去,並沒有發現不遠處的一叢枯草在風中搖曳得格外厲害。
跟着白成歡來偷聽的秋月早就被這兩人的談話弄懵了。
一個秦王府的世子,一個威北侯世子,倒是在這裡談起了心,也真是……
不過她擡起頭,就發現伏身在草叢裡的世子妃淚流滿面,頓時嚇壞了:
“世子妃,您這是怎麼了?這裡風大,您不能哭啊!”
要是回去世子發現世子妃的臉被凍得皸裂了,那還不得扒了她的皮!
白成歡擦去了臉上的淚水,安慰驚慌失措的大丫鬟:
“沒事的。我只是覺得,從前的自己,有些傻。”
她只照着自己的路一直往前走,從來沒有想過,那時候那個見到她總是笑嘻嘻的少年郎,心裡是怎樣的百轉千回。
徐成霖策馬回城,路過威武將軍帶兵駐紮的軍營的時候,到底還是命身後的親兵去見張君光一趟。
“就跟他說,你是安西郡王府的人,皇帝,要禪位給秦王了。”
京城外四門,內九門,已經盡數關閉,徐成霖進了京城之後,寬闊的街道上也是空蕩蕩無一人,戰雲密佈,市井小民都忙着保命去了。
徐成霖原本是打算直接縱馬入宮的,可是一眼掠過去,看到城北那一片勳貴之家的府邸屋宇的時候,他心頭卻莫名閃過蕭紹棠的話。
先動心的那個人,果真就那般提心吊膽地在過日子嗎?
他忽然很想去見見思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