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九章 止戈

從蕭紹棠回到軍營開始,顧不得風雪開始肆虐,衆多因爲未參與此事而被釋放的副將就前來求情。

“世子殿下,鄭將軍跟着殿下從西北到如今,一直忠心耿耿,勇猛殺敵,立下戰功無數,就算他如今犯錯,也是爲了秦王府,還請世子殿下網開一面,讓鄭將軍將功折罪!”

諸人衆口一詞地苦求,在蕭紹棠案前跪了一大片。

蕭紹棠身上的寒霜尚未化盡,他只是垂着眼眸不說話,對衆人的求情也置若罔聞。

衆人在冰涼的地上跪了足足有一刻鐘之久,那些求情辯解的聲音也漸漸弱了下來。

這樣的沉凝讓原本就壓抑的氣氛更沉重了幾分,人人心頭都壓上了一塊大石頭。

帳外寒風呼嘯,帳內一片死寂,秦王世子還是一如既往地面容俊朗,少年倜儻,可是所有人都在這長久的沉默中幾乎喘不過氣來。

那個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個少年形象的世子殿下,在搖曳的燈光裡,逐漸染上了肅殺的輪廓。

他們終於意識到,走上這條路,不單單是擁有從龍之功,也意味着,面前的人手中握着他們的生殺大權。

鄭保保是生是死,只不過在他的一念間。

可是沒有人敢率先打破這份沉默。

直到從綁回來就一直被晾在一邊的鄭保保終於忍耐不下去這份無聲的折磨,大喊出聲打破了這份沉寂:

“世子殿下!”

“末將從世子殿下舉事那一日開始,就一直對秦王府忠心耿耿,今日私自出兵,也不過是因爲世子殿下優柔寡斷,舉棋不定!不知道末將何錯之有?!”

“世子殿下今日要殺末將,是不是怕末將有朝一日功高震主,想要清洗末將這等有功之臣?!不然,殿下爲何滯留此地,不攻不退,讓我等無端揣測?!”

地上跪着的衆人全都擡起了頭,大都驚駭不已鄭保保這個傻子,這種話就算心裡這麼想,這個時候又怎麼能說出口?!

卻也有人暗暗地看向了蕭紹棠,想看看他是個什麼臉色,又要如何對他們這些戰將做出解釋!

他們都是爲秦王府立下汗馬功勞的人,若是鄭保保被處死,那他們這些人以後,豈不是也要整日裡提着心過日子?

但是蕭紹棠卻只是淡淡地瞥了鄭保保一眼,絲毫沒有對此事做出解釋,徑直向袁先生道:

“本世子之前已經說得很清楚,但凡違抗軍令,私自出兵者,殺無赦。可是鄭保保卻明知故犯,敢問袁先生,鄭保保該當何罪?”

袁先生恭敬地躬身,與梗着脖子朝蕭紹棠喊叫的鄭保保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才道:

“按照軍法,鄭保保當處絞刑。”

“那就拉出去吧。”

蕭紹棠冷冷地道,不等這些人再開口求情,就掐斷了他們的後路:

“凡是有求情者,與鄭保保同罪!”

鄭保保沒想到蕭紹棠居然如此冷酷,對他來真的,終於慌了,喘着粗氣叫喊起來:

“世子殿下,既然你都敢殺了我,爲何不敢給我一個解釋?我鄭保保就算是死,也要讓我死得瞑目吧!”

“你跟本世子要解釋?”

蕭紹棠站起身,將放在案頭的大刀猛地擲向鄭保保。

刀刃“咄”地一聲插入了鄭保保面前的地上一尺深,將毫無防備的鄭保保嚇得往後拼命退了一步,蕭紹棠才面沉如水地道:

“如今本世子只是不讓你私自出兵,你就來跟本世子要解釋,那是不是日後本世子事事都要向你鄭保保解釋?是不是隻要你們不同意,本世子就必須出爾反爾,說話不算數?”

“本世子從來不知道,天下還有爾等這樣的下屬,這樣的戰將!”

隨着蕭紹棠怒斥出聲,夾雜着冷漠的帝王威嚴氣息隱隱撲面而來,所有人都在膽寒之中低下了頭去

是,一旦功成,秦王世子就不僅僅是秦王府的世子了,還會是未來的九五之尊,他的話,決不能出爾反爾,而是一言九鼎!

鄭保保恍惚中被人拉着向外走,他終於明白,眼前盔甲嚴整,眉眼冷肅的男子,已經不是那個虢州來的,對着他們笑容燦爛,少不更事的少年了。

他是一生鐵血的秦王唯一的親子,是秦王府唯一的繼承人,是日後要君臨天下的不二人選。

而他鄭保保,到底是輕視了他。

可惜這份明白,太遲了……

帳外的寒風夾雜着寒冬來臨的雪粒子猛烈地撲過來,鄭保保原本就被凍得青紫的臉上浮現出灰敗絕望之色,閉上了雙眼不再掙扎。

戎馬半生,結果死在自己這一路春風得意的輕狂上,似乎也並不冤枉。

死寂一片的賬內卻忽然傳來一聲沉悶的響聲,隨後響起陣陣喧譁聲,夾雜着“世子妃”三個字的驚呼聲傳了出來。

鄭保保仰頭對着風雪冷笑了幾聲,又是那個完全左右了世子婦人!

一心只聽信婦人之言,被一介婦人捏在手心,世子殿下就算日後當了皇帝,又能有什麼作爲?

鄭保保被拖到了空蕩蕩的校場上,絞刑架很簡易,但是絕對能置人於死地。

“來吧,我鄭保保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自己人手裡,也算是窩囊,你們快些動手!”

鄭保保很英雄地喊了一聲,然後任由跟來的袁先生命人將繩索套上了他的脖子。

那粗糙的麻繩真的套在了脖子上的那一刻,鄭保保才真正覺得兩腿發軟

往日裡嚷嚷着不怕死,可真到這樣眼睜睜地任人絞殺的時候,誰人能不怕?

袁先生也看到了鄭保保打顫的腿肚子,默默地嘆了一聲。

“鄭將軍,此時可知人命可貴?”

“再可貴跟老子也沒關係,不過就是眼睛一閉,老子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鄭保保纔不會承認自己會害怕。

但是想到他已經命人去接的家眷,心裡又是一陣酸楚。

他死後,他的妻兒就成了孤兒寡母,以後還不知道要過着怎樣悽苦的日子。

他忍不住就向袁先生低了頭:

“袁先生,我鄭保保這輩子沒求過人什麼事,如今要死啦,也沒什麼可說的。但請先生告知世子殿下,我的家人無罪,請他念在我跟隨一場的份兒上,善待我的家人!”

袁先生就嘆道:

“鄭將軍戰功赫赫,還怕家人受苦?”

鄭保保想也沒想地道:

“人死萬事空,就算有再大的功績,到了這個時候,又有什麼用呢?”

看着漸漸密起來的風雪中,袁先生笑了笑:

“看來鄭將軍到底也是知道的,人都是有父母家人,都是有牽掛眷顧的,來這世上一遭不容易若是能止戈,又何必要多造殺孽呢?”

“鄭將軍一世英雄,怎麼就不能體諒世子殿下這一番苦心呢?”

鄭保保一愣,這才明白過來袁先生與他絮叨這麼多的用意,垂頭想了想,到底是頹然道:

“就算我現在明白了這些,又有什麼意思?我一個武將,不造殺孽,拿什麼在軍中站穩腳跟?到了這個時候,什麼也不用說啦,我不後悔。”

既然是自己選擇的路,何必在死前再自打嘴巴?

袁先生也就不再多說什麼,揮手命人用刑。

隨着木輪的咯吱聲,繩索漸漸收緊,鄭保保氣息也逐漸紊亂起來。

後悔嗎?他其實是有些後悔的……只可惜,晚了!

就在這時候,呼嘯的風雪中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與呼喊聲:

“停手!快停手,世子赦免了鄭將軍!”

王大順從馬背上連滾帶爬地下來,撲上了高高的刑臺,手忙腳亂地就去解已經將鄭保保勒得開始翻白眼的繩索,將他放了下來。

袁先生站在原地沒動,也沒去阻止,只是微微有些詫異,世子到底用了什麼辦法來挽回這個局面?

王大順滿頭滿臉的冰碴子,一雙眼睛卻是在火把的照映下閃着雪亮的光,激動得幾乎有些語無倫次:

“世子妃暈倒了……不是,是有孕了……老鄭你運氣可真好……不不……是世子妃肚子裡的小殿下給你帶來的福氣……你不用死啦!要給小殿下積福呢!”

結結實實從鬼門關轉悠了一圈兒回來,鄭保保坐在地上半天沒回過神來:

“什麼?你說什麼?”

“我說你不用死了!你被小殿下救了!是小殿下救的你的命!”

王大順咧着嘴大笑,鄭保保卻是身子一軟,徹底癱在了地上:

“不用死了……”

營帳裡,衆人都已經散去,蕭紹棠一個人坐在白成歡牀頭,神情還是呆滯的,一個人嘀嘀咕咕:

“不是今兒才說要個娃娃嗎,怎麼,怎麼能這麼快?”

白成歡伏在牀上,忍不住笑了幾聲,爬起來捏了捏他的臉:

“說明我們說話靈啊,一說就中,心想事成!”

蕭紹棠一把將她按了回去:

“好好躺着,別胡來,小心壓到孩子!”

完了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問:

“你這會兒覺得怎麼樣,還暈不暈?想不想吐?”

白成歡百無聊賴地坐了起來,在自己依舊平坦的肚子上摸了摸,笑道:

“不暈啊,也不想吐,你別那麼驚慌害怕,我剛剛也不是真暈,只是覺得真要殺了鄭保保,難免可惜,又會令軍心不穩,乾脆打個岔,誰知道居然這時候有了身孕呢?”

蕭紹棠聽了這話,更是恨不得把白成歡抓起來打一頓:

“你居然是裝暈!你知不知道萬一你摔出個好歹來,你讓我怎麼活?”

白成歡望着蕭紹棠怒目圓睜,眼睛發紅的樣子,不由得心虛地低下了頭去:

“我哪有那麼嬌氣啊,我這不是什麼都好好的嗎……”

蕭紹棠纔不會再縱容她,叫了搖蕙阿花,還有秋雨秋月一起進來,大手一揮吩咐道:

“從此刻起,你們小心伺候世子妃的飲食,不許她再胡亂走動,不許她騎馬,但凡有事,先來跟我彙報!”

白成歡不幹:

“蕭紹棠,你這是要我開始坐牢?”

“要是讓你坐牢能讓你學乖,我還真想把你關起來!”

“這還不算關起來啊?”

“你給我躺好,別說話!”

蕭紹棠怒道。

白成歡頓時覺得好委屈,不就是懷個孕嗎,怎麼跟犯了罪一樣?

軍醫說頭兩個月要格外注意,可她這都一個多月了,連孕婦的頭暈目眩都沒有過,她哪裡像是需要臥牀休養的人?!

蕭紹棠纔不管她有多委屈,鐵了心要讓她遵照醫囑好好養胎,除了這四個丫鬟,又撥了幾個會拳腳的丫鬟到她身邊才罷休。

白成歡一時間倒是過上了真正的世子妃該有的日子,奴僕簇擁,安享尊榮,日日裡只是無聊得要發瘋。

鄭保保被從絞刑架上放下來之後,當時就跪在泥地裡對天磕了三個響頭,回去之後再也不提出兵的事情,徹底熄了爭功的心思。

私下裡提起世子妃肚中的小殿下的時候,語氣裡就透着不一樣:

“我這條命算是小殿下救的,以後不管小殿下是男是女,是好是歹,我鄭保保這條命都是小殿下的!”

白成歡暗地裡聽人說了這話,就忍不住笑,得意洋洋地跟蕭紹棠炫耀:

“看看,這恰到好處的暈上一暈,倒是爲我們的孩子掙了一個忠心的人!”

蕭紹棠也笑:

“是,是,好人都讓你和孩子做,壞人我來當!”

鄭保保再也不提出兵的事情,但是副將中仍有人想不明白蕭紹棠的用意,私下裡議論了一番,就推舉了趙文鬆來問袁先生。

“到了這會兒,世子殿下只是陳兵在此,卻不攻打,到底是要做什麼?”

袁先生也正好得空,就笑眯眯地請了趙文鬆坐下。

然後才指了指京城:

“如今龍椅上的那位,姓什麼?”

“姓蕭啊!”趙文鬆覺得袁先生這問題問得跟白癡一樣。

“那咱們這位呢,姓什麼?”

“自然也是姓蕭啊!”

趙文鬆又是眼睛也不眨地回道,但是話說完才品出點味道來:

“您的意思是……這都是一家的,所以不打了?”

袁先生見他明白了一些,就笑着點頭:

“算是對,卻不全對。”

“如今這天下無論怎麼鬧,都還在蕭家人手裡,說來說去,也都還是太祖皇帝留下來的基業,是大齊的江山,若是能並不血刃入主京城,世子殿下何必要將好端端的一個京城弄得血流成河,滿目瘡痍呢?難道咱們的目的是多死那麼幾萬人嗎?”

“咱們的目標是皇位!”

“所以,審時度勢,暫時止戈,又有何不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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