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命運?”
她的冷笑聲中帶着譏誚悲哀:
“那你今生親手殺了我,是否改變了命運?”
“我……”
這樣輕輕的一句話,彷彿帶着重逾千斤的力量,當頭而下,捂着臉的男子頹然後退,跌坐在了地上。
當然是沒有。
無論他付出了多大的代價,無論他做出多麼瘋狂的事情,葬送了多少人的性命,都沒有改變他痛恨的命運
他們的命運徹底走向分離,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
這樣的結果,終於在直面的這一刻將他徹底擊垮。
外面的寒風依舊肆虐,帳內徹底安靜下來,唯有燈芯燃燒殆盡之後燈花爆開的輕微噼啪聲輕輕迴響。
幽幽燃燒的燈火將這靜謐的空間染成溫暖的昏黃,白成歡望着如同一尊悲傷的雕塑一般凝結在地上的人,輕輕嘆了口氣,坐在了他正對面的軟墊上,眼神中帶了一絲若有似無的悲憫。
“蕭紹昀,我認識你的時候,才四歲。”
“我們彼此陪伴了那麼多年……曾經,我以爲,能那樣歲月靜好一輩子。”
“直到我死在你手裡的時候,我都沒有想明白是爲什麼。我總覺得,就算你不再喜歡我,你已經厭棄了我,你也可以選擇不娶我就是,你卻一聲不響,一點先兆都沒有地殺了我。”
平靜的訴說似乎不帶任何感情,但是跌坐在地上的男子擡起頭來的時候,隱隱約約還是能看見那一雙看似平靜的眼睛裡漫出來的悲涼。
“那時候,真是死不瞑目啊……縱然不知道爲什麼,我會活了過來,但是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當年的徐成歡,到底是做錯了什麼。”
蕭紹昀霍然撲到了她的身邊,伸手抓住了她垂落在地的一片衣角,眼眶帶着顯而易見的紅色,驀然爆發出再也壓抑不住的委屈和質詢:
“那你爲什麼不回來找我問個明白?!”
“爲什麼我在威北侯府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不告訴我,那個彈奏流年的人就是你?”
“爲什麼後來明明有那麼多次,你可以來問我,你都不肯告訴我,你就是成歡?”
“我寧可你回來恨我,寧可你回來也給我一刀,可你爲什麼不回來?!”
“我在痛苦與等待中輾轉掙扎,而你就在我不遠的地方,但你爲什麼從來不肯回應我?”
“我不惜一切變成昏君,我寧願付出一切代價,可是成歡,你全都不在意!”
“因爲我永遠都不可能原諒你!”
女子手起劍落,那一片被抓住的衣角連同蕭紹昀的手一起垂落下來,冰冷的眼神再次像一盆冰水將他的情緒全部凍結。
“無論你有什麼樣的理由,我都不會原諒你。”
彷彿無喜無悲的神女一樣,她的神情如冰似雪,冷冷地看着歷盡人間痛苦的帝王。
蕭紹昀緊緊地攥着那片衣角,額頭抵在冰冷的地上,再也忍不住,愴然淚下。
那個只要他伸出雙臂,就會歡歡喜喜撲過來的成歡,再也回不來了,他苦苦追尋兩世的結局,再也不會有了!
白成歡在他的痛哭聲中默然轉過頭去。
看他痛苦絕望,奪走他的一切
這曾經是她活着唯一的目標,可是終於到了這一刻,她半點歡愉都不曾得到。
而心口的位置,似乎還有一個女子在嘆息,聲音平靜卻悲傷。
何苦呢?
白成歡站了起來。
“蕭紹昀,餘生,我們都不必再見,昨日種種,全都忘了吧。”
見這一面,是爲了給那個前世遺憾死去的徐成歡一個徹底的交代,於她來說,見與不見,都已經毫無意義。
蕭紹昀卻猛然起身,再一次抓住了她的裙踞。
“不,成歡,原諒我,原諒我!如果你知道前世我們有多麼慘烈……”
“我已經知道了,但我依舊不會原諒你!”
白成歡眉間的平靜頓時不復存在,似乎被他的再次糾纏徹底激怒,厲聲打斷了他的話:
“那樣慘烈的一輩子,爲什麼不放手?”
“明明痛苦了一輩子,但你卻依然要偏執到底蕭紹昀,你只不過是爲了得到你想要的結果!”
“你可知道徐成歡被百官謾罵,被痛苦折磨那麼多年,最後自戕的時候,她是什麼樣的心情?”
“蕭紹昀,她是爲了讓你們都解脫,爲了逃離那殘忍的宿命!可是你呢?!”
夢中的絕望與無路可走的哀痛瞬間襲來,那些累積了許久,她以爲永遠都不必再直視的傷口瞬間被撕裂,雙眸中有眼淚奪眶而出,不知道是前世的徐成歡的,還是今生的白成歡的:
“明明可以與前世不一樣的……你明明可以預見未來,彼此分開就好了,爲什麼還要到這個天怒人怨的地步!”
“你殺了我,你誅了王度九族,你殺了李延慶,葬送了招魂臺數萬人的性命蕭紹昀,你以爲,就算我能如你所願轉生,我就能與你心安理得,幸福開心地過下去嗎?”
“不會的!性命與鮮血才能逆轉的命運,枯骨鑄造的皇后寶座,我要的起嗎?!我承受得起嗎?!”
蕭紹昀仰頭看着突然出離憤怒的女子,忽然就笑了起來,這是他見到她以後,露出的第一個笑容,帶着些許瘋狂,卻儼然心滿意足。
雖然容貌已經完全不同,可當她的眼淚落在他臉頰上的那一刻,他恍惚看到了前世那個因爲他濫殺太醫而憤怒地要跟他決裂的女子。
“成歡啊……”
他低下頭去,將側臉貼在她的裙踞上,那些不甘心和瘋狂都奇蹟般地被撫平。
“原來你都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是嗎?”
激烈地傾瀉而出的情緒得到的是這樣平靜的迴應,沒有辯解,也沒有爭吵,白成歡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覺得疲憊。
其實說這些都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做過一個短暫的夢。”
那個夢太短了,她只看到了結局,但是她並不曾知道他們的一生中,徐成歡是怎樣情深意篤地愛過蕭紹昀,而蕭紹昀,又給過徐成歡多少刻骨銘心的愛,才能讓他們在那樣的痛苦中彼此纏繞,至死方休。
蕭紹昀卻一個人笑了起來,笑容裡都是落寞:
“成歡,如果你記起前世,那你就該知道,我多麼愛你。”
“如你所說,你認識我的時候,你只有四歲。”
“我在母后的上陽宮中看到你,玉雪可愛,聰明伶俐,那樣招人喜歡。母后曾經對我說過,我是該有一個妹妹的,讓我好好待你。”
驀然聽蕭紹昀提起故去的喬皇后,白成歡心中一顫,徹底沉默了下去。
靜謐的營帳中只剩下蕭紹昀孤獨的回憶。
“我向來敬重母后,又真心喜愛你,所以,我那時候,是心甘情願對你好,把你當做我的親妹妹一樣對待。”
“可是後來,母后一朝獲罪,驟然薨逝你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你也不會明白髮生過的一切是怎樣地將我徹底摧毀。”
白成歡眉頭微微皺起,是啊,那個時候,喬皇后薨逝,她傷心不已,可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到如今也沒有弄清楚。
“可是好在,還有你啊,成歡,雖然我的人生一夕之間變得面目全非,但是還有你在。”
蕭紹昀擡起頭,微笑着望着她,彷彿還能看到那個母后逝去之後,忐忑不安唯恐他疏遠,在他的太子東宮之外怯怯張望的小姑娘。
“你只有八歲,本是懵懂的年紀,可是在我厭惡所有女子的時候,你卻能讓我覺得安靜,能在我身邊陪伴我,安慰我,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存在,對我來說有多麼重要。”
“所有人都以爲母后不在了,我這個太子的位置就岌岌可危了,都在明裡暗裡搖擺不定,可是唯有你,帶着小十跟寧王打架,在所有人面前維護我,堅定不移地站在我的身邊,連帶着威北侯與徐成霖都站在了我這一邊。”
“成歡,那個時候,我就發誓,以後一定會對你好,一輩子都會對你好。”
蕭紹昀說着,笑容愈發燦爛起來:
“成歡,你還記得,我真正對你動了心,向你許諾皇后之位是什麼時候嗎?”
白成歡恍惚中幾乎被他帶回了那段刻骨銘心的歲月,但是她很快收斂了心神,轉開了眼眸。
“我不記得了。”
在她死後,往事已經隨風而去,縱然記得,又能如何呢?
蕭紹昀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是在我親耳聽到寧國公府的姚澤嘉說要娶你之後。”
“那一日,我站在遠處,看着那個讓人噁心的小胖子對你笑成那個樣子,我就恨不得將他扔出宮去,卻沒想到他居然敢對你生出覬覦之意,他怎麼配?!”
原本平和的聲音忽然變得激越起來,帶着恨意和暴戾之氣:
“我從那一刻起,才終於想明白,你只能是我的,不可能再到任何人身邊去,絕不可能!”
“所以你就殺了姚澤贊,然後覆滅了整個寧國公府?”
白成歡慘然一笑:
“爲什麼要提起來呢?你若是不提起來……我都不記得你的手裡,從那個時候起,就積攢了那麼多的人命!”
她就只能記得,那一年的梅林裡,他笑容明朗地對她說,成歡,等你及笄了,我娶你做我的皇后。
就只能記得,他那如同蜻蜓點水一般輕輕落在她額頭的吻,如同烙印,約定了她的一生。
“你啊,永遠都是這麼心地善良,心慈手軟,可是,他們本就是我的臣民,卻來覬覦我的東西,難道不該死嗎?”
他的神情奇異而柔和,卻依舊掩不住那潛在其中的狠厲。
“所以,成歡,我怎麼能失去你?”
“前世你走後,我歷盡艱辛,終於在臨死之前,找到了改變命運的辦法我是皇帝,作爲我的臣民,他們爲我而死,難道不算死得其所嗎?”
“而只要能爲你換一個軀殼,我們就能生出健康的孩子,就能彌補前世所有的缺憾,我做的一切,又有什麼過錯?”
白成歡錯愕地望着將人命犧牲說的那樣理所當然的人,直直後退了好幾步,掙開了他抓着她裙踞的手
原來他的本心就是這樣,而她也從來都沒有看清過!
“蕭紹昀,原來你本來就是這樣的人,而我,卻妄想你能爲你荼毒的生靈懺悔,原來是我錯了!”
她望向他的目光徹底沒有了任何的溫度,那一絲因爲記憶而起的漣漪,也徹底消失。
“蕭紹昀,今日,我並不是來聽你回憶往昔的,我只是來與你訣別的代替無辜死去的徐成歡來見你一面罷了。”
“若你覺得今日的你對得起喬皇后,對得起那些無辜枉死的人,那我祝你餘生,日日不得安寧。”
感覺到她的態度驟然改變的一剎那,蕭紹昀心底的絕望又翻涌而上,他站起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
“那時因爲你不知道我一心尊崇的母后留給我的,是怎樣的滅頂之災,你不知道,我爲何必須如此心狠手辣!”
“是嗎?”
白成歡輕輕一甩,就掙脫了他的禁錮,將他遠遠甩開。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麼樣的苦衷可是蕭紹昀,你要是覺得,換一個軀殼就能獲得圓滿的人生,就能生出健康的孩子,那你怎麼不爲你自己換一個軀殼呢?”
看着他驚訝地愣在原地,白成歡自嘲地笑了笑:
“你看,我換了一個軀殼,可是,我卻愛上了別人。真是抱歉,不能如你所願。”
尖刻的言語終於將他的所有僞裝全數刺破,他臉上的希冀全部碎裂,想要辯解,卻無從辯解:
“不是的,不是的……”
她卻已經決然轉身:
“蕭紹昀,希望我們餘生,再也不見。”
“成歡!”
蕭紹昀終於回過神,想要追上去,她決絕的背影卻讓他望而生畏。
“你是不是,是不是覺得我很自私?”
是,當他知道他們爲什麼不能有一個健康的子嗣的時候,他除了無盡的恨意,這是他唯一想到的辦法。
但是,他也真的是從來沒有想過,爲自己換一副軀殼……
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他如何能去做別人?!
“你自私與否,已經與我無關。”
她的回答依舊冷得像冰,邁出去的腳步依舊沒有任何的停留。
等她的身影徹底消失,他才被外面那趁機流竄進來的刺骨寒風驚醒,忽而淚流滿面。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蕭紹昀跪在了地上,早就被他丟在地上的禪位詔書鋪散開來,伴隨着他墜入無底深淵。
“不,成歡,我並不是那麼自私的人……”
他伸手將那詔書撿了起來,瘋癲一般地笑了起來。
“你看,我失去所有,但我仍願意贈你江山,成歡,我的妹妹啊,我一母同胞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