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子,咱們出發吧。”
盔甲嚴整的蕭紹棠跨上自己的馬,看都不再看皇帝一眼,面色平靜地跟徐成霖道。
徐成霖點點頭,回了皇帝一個蔑視的眼神,才上了馬,與他一同跟在皇帝的車駕兩側。
到了這個時候,除了這種噁心人的手段,蕭紹昀他還會什麼?
皇帝坐在了四面不透風的馬車中,猶如身居囚籠
事實上,這也就是一個囚籠。
他原本坐擁萬里山河,可是前後兩世,他都沒能守得住。
要說後悔,他也是不後悔的,只是到了這個地步,終究是遺憾,他願意傾盡全力,卻從來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一路上早有軍士開道,將道路清空,馬車暢行無阻,進了京城,在馬車駛過的地方,人羣又如同潮水一樣聚攏了起來。
這世道,最低賤的是人命,但是最強韌的也是人命。
在戰爭將起的時候,所有人都會躲起來保命,在日子稍稍安定下來之後,他們又繼續奔波於街市,忙於生計。
至於朝廷會不會改朝換代,他們是無暇顧及的,他們的奔忙組成了京城最繁華的喧嚷。
蕭紹昀閉着眼睛,馬車外的喧囂隱隱傳來,夾雜着幾句聽不大清的竊竊私語。
“這些軍爺不知道是不是秦王的軍隊……這車裡……”
“嗨,管他是誰呢,趕緊的安穩下來是正事兒……再耽擱下去,這年關都過不去了……”
蕭紹昀略略睜了睜眼睛,心頭掠過一絲難以言述的悲哀
他的江山都要丟了,但是他的黎民百姓惦記的,不過是他們的年關能不能過好。
沒有人爲他感到哀傷,也沒有人爲他遺憾。
須臾,他靠在馬車堅硬的車壁上閉上了眼睛,無聲地笑了起來。
這樣也好,也好。
他早已負盡天下人,如今,也不能指望天下人不負他。
從前,他還有個成歡,如今,什麼都沒有了,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馬車駛入皇城,並沒有停下來,一路到了太極殿。
所有的大臣已經等在那裡,等候着已經多日沒有見到過的皇帝。
皇帝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御林軍統領翟峰已經帶着一隊御林軍等候皇帝,像從前那樣將皇帝圍在了中間。
但此刻,早已與從前不同了。
皇帝站在原地,看了翟峰許久,翟峰卻只是規規矩矩向他行了禮,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皇帝就冷笑起來:
“朕想過任何人可能會背叛朕,但是朕從來都沒有懷疑過你,翟峰,你可對得起朕?”
翟峰又對着皇帝行了一禮:
“當年卑職的父親被先帝降罪,死於詔獄,臣的家人,全賴秦王殿下保全忠義難兩全,皇上的大恩,卑職來生再報,事到如今,卑職無話可說。”
皇帝卻已經不再看他,大步朝前走了過去。
已然背叛了他的人,多說還有什麼意思?
太極殿的正門大開,他的龍椅在最高的地方等着他,他的臣子恭恭敬敬在丹階下迎着他,一如從前。
大殿外,卻有兩個身影孤單地候在寒風中,正是皇后衛婉和大太監劉德富。
“皇上!”
劉德富遠遠望見皇帝,就已經跪在了地上,皇帝卻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
劉德富忍不住老淚縱橫,痛哭流涕,皇帝卻無動容。
倒是徐成霖忍不住多看了劉德富幾眼。
這劉德富,怕是皇帝最後的一絲良心了,皇帝早已經要求過,無論他下場如何,都要放歸劉德富出宮養老。
這個時候冷漠以對,是不想劉德富再牽掛他嗎?
徐成霖冷嗤,這點仁慈,跟他對成歡所做的一切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但是衛婉卻無法面對皇帝的冷漠,她追了上去抓住了皇帝的衣袖:
“皇上,您真的是看也不願意再看臣妾一眼了嗎?!”
皇帝回過頭,看着那張熟悉而陌生的臉,神情冷漠:
“衛婉,不要再在朕的身上浪費任何一點東西,不值得,以後,好好享受你的榮華富貴,不必跟着朕,也不必等着朕了。”
衛婉卻神情狠厲,執拗地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放:
“我是你的皇后,我不跟着你,不等着你,我又要跟着誰,等着誰?”
“那朕去死,你也跟着嗎?”
皇帝譏誚地笑了笑,帶着惡意。
衛婉癡癡地盯着他依舊俊美的臉,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是,就算去死,我也要跟着你!我是你親自冊封的皇后,這輩子,你休想甩開我!”
皇帝愣了一下,彷彿是想不通這是爲什麼一樣,滿眼的不可思議:
“你是不是瘋了?一個細作,居然做出這副長情的模樣,你是在噁心朕,還是在噁心你自己?”
“我多希望我是真的瘋了啊,那樣,你是生是死,我就再也不會管了!”
衛婉終於放開了他的衣袖,毫無儀態地蹲在地上捂着臉哭了起來。
在來到他的身邊以前,她從來沒有愛上過一個人,她怎麼知道,她居然能真的愛上這個瘋子一般的人!
她不是沒有試過,她也想在這個時候全身而退,回到江南,去跟她的家人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可是她卻發現,她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是成歡,大概是不會這樣卑微的。
皇帝心中冷冷地想着,卻又有些慨然,這又不是成歡,這是衛婉。
她居然想跟着他,還哭成這個樣子。
皇帝原本堅硬的心頭微微有些震動。
“衛婉,你先不要哭了……哭起來真難看。”
皇帝最終無奈地嘆了口氣,似乎很嫌棄的樣子:
“若是我能活着再見到你,我再來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要陪我去死吧。”
說完,不等衛婉擡起頭來,就邁開步子,跨過了太極殿高高的門檻。
哭得難以自已的衛婉猛然擡起頭來,愣了很久,才站起身來,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他終於認得,她不是徐成歡,是衛婉了啊?
龍椅上鋪了厚厚的錦墊,坐上去並不覺得冷,但是蕭紹棠還是覺得,今日的太極殿前所未有地冷。
滿朝大臣匍匐在他的腳下,山呼萬歲之後,也如同從前一樣得到了皇帝的一句“平身”。
只不過站起來的大臣也沒幾個,他們心裡再也沒有了從前上朝時的木然和憤怒,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心虛
龍椅上的這個人再不濟,也是他們的帝王,如今,如今,他們即將另擇新主。
他們痛恨他的殘暴,但這個時候,卻無顏以對。
已經無法行走的席澤巖被人用肩輿擡着,也來了大殿上。
他既不像那些大臣一般心虛,也不像樑國公之流氣勢逼人,直截了當地問皇帝:
“皇上,老臣聽聞,您已經下了禪位詔書,老臣只想問問,是否出自您本願。”
皇帝笑了笑:
“到了這個時候,是朕心甘情願,還是朕不情不願,又有什麼區別呢?你們不都是要擁立新主,背棄於朕嗎?”
“大不同。”
席澤巖努力坐直了身子,盡力做到恭敬:
“若是皇上心甘情願,老臣便遵循皇上心願,擁立秦王,若是皇上不願老臣已然無力阻擋,只能以一死,以報先帝和皇上。”
皇帝心裡又出現了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這一個個的,都是要做什麼?
衛婉明明是個細作,卻對他一往情深的樣子,這些大臣,明明都是逆賊了,還要惺惺作態?
皇帝的回答裡就帶着漫不經心:
“罷了,席太師,您都這個年紀了,何苦呢,您已經不參朝政多年,此事,太師還是置身事外吧,難不成朕不願意,您還真要赴死?”
“那是自然。”
席太師顫顫巍巍,說話卻字字有聲:
“大齊江山,是蕭家的,但是老臣,是領了先帝臨終託付的人,雖然無能爲力,但如此,方能無愧於心。”
明知不可阻擋,但是我不願意背棄我忠於的那個人。
皇帝忽然就就懂了席太師的意思。
他望向了腳下站滿了大臣的那個地方。
宋溫如,他的老師。
如果他在,大概,也會是這樣的吧?
兩輩子加起來都沒這麼體恤過臣子心意的皇帝陡然覺得心頭說不出的感覺。
原來,他也有那麼一兩個忠臣的,可惜,這個時候已經晚了。
皇帝的語氣也前所未有地柔和起來:
“席太師,那朕就明明白白告訴你,朕是心甘情願,將這天下,拱手相讓的,您,儘可放心,朕並無不甘,亦無不願。”
“皇上!”
此言一出,不僅是席澤巖驚愕萬分,就連依舊匍匐在地的大臣,也是震驚莫名
這怎麼可能呢?
怎麼會有哪個皇帝,願意將自己的江山拱手相讓呢?
皇帝卻語氣越發輕鬆起來:
“衆卿不必質疑,朕的確是心甘情願。”
他望着站在遠處的蕭紹棠與徐成霖,大笑了起來:
“朕,在位五年,毫無建樹,反倒一意孤行,致使民不聊生,如今,能爲黎民與衆卿另擇賢主,朕心甚慰,朕心甚慰!”
“皇上……”
在皇帝如同解脫一般的大笑聲中,很多大臣卻都認定了他是到了這個地步,逼不得已,心裡一酸,哭了起來。
尤其以朱思明,方含東這些皇帝舊日的寵臣哭得最爲傷心。
皇帝卻愈發覺得可笑。
這些蠢人,都以爲他是違心所言,卻不知道他是在說真心話。
既然不能如願,那將這一切,都落在成歡的手裡,豈不是最好的結局?
又有什麼可哭的?
徐成霖望了蕭紹棠一眼,神情漸漸凝重,他終於明白了席澤巖非要見皇帝的真正用意。
文武百官終於目睹了他們曾經覺得可恨的皇帝這個時候是多麼可憐,日後只要他們讓蕭紹昀死於非命,難道不會引起今日這些大臣的不滿嗎?
人都是會不自覺同情弱者的啊,席澤巖要的,怕就是最終留住皇帝一條命罷了。
離開太極殿以後,徐成霖將這個猜測跟蕭紹棠說了。
蕭紹棠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無妨,他們既然希望留皇帝一命,那就留一命好了。”
其實他從來都沒想過讓皇帝死在秦王府的手裡。
“你不在意嗎?斬草不除根,萬一有股春風,豈不是又要乘風生亂?”
徐成霖其實是希望一了百了的。
畢竟一個做過皇帝的人活着,那日後有人想要造反,藉口都是現成的。
蕭紹棠搖搖頭:
“我不在意。天下,原本就是能者居之,若是我們秦王府以及我的子嗣守不住,那他活着與否,都是一樣的。”
“而讓他活着,無論成歡什麼時候回想起從前,記得的都是他的不好,總比他死了,成歡還要回想起他的好處要強。”
“你,說的也有道理。”
徐成霖想了想,也就不再說什麼了,點點頭:
“既然你們秦王府不介意,那我也就不說什麼了,要興風作浪,也就是他這輩子的事兒,反正他以後再也不會有子嗣了。”
一個絕了嗣的皇帝,好歹還是讓人放心的。
皇帝這一露面,雖然是給大臣留下了窮途末路的可憐形象,獲得了大臣最後的一絲同情,但也將禪位一事徹底擺到了檯面上來。
原本張君光還不大願意撤回京衛,接到皇帝手書一直是拖拖拉拉的慢慢撤兵,但這個時候,皇帝已經徹底表明了禪位的意思,他也沒什麼可堅持了,就徹底拔營撤軍,帶着京衛徹底退回了京衛大營。
秦軍再無阻擋,也終於開始大規模拔營,進入京城,只留了兩萬人馬在京城外以防萬一。
而此時,已經是十一月底,即將進入臘月了,禮部將禪位大典的日子定在了臘月十八。
封閉已久的秦王府也重新開府,煥然一新,留在府中的管事和僕婢也全都開始裡裡外外地忙活起來,準備迎接主子的歸來。
京中送走家眷的官員看着沒什麼風波了,也連忙接家眷回來,京城裡頓時洋溢着一片團圓喜慶的氣氛。
待到京中諸事安排妥當,蕭紹棠就要返回城外去迎接秦王與白成歡進城。
付寒卻從宮中遞了消息出來,原本的欽天監監正詹士春要見秦王世子妃一面。
詹士春這些日子一直枯守在宮中的摘星閣,幾乎被人遺忘。
如今付寒帶着人接手宮中事務,這才發現了詹士春。
他已然氣息奄奄,卻仍然不肯下摘星閣,只要見白成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