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本想忍住的。
但是當他走近京城的城樓,望見那歷經數百年已然斑駁滄桑的城牆時,還是忍不住愴然淚下。
寬廣遼闊的城樓前,無限的淒涼和孤獨如風疾來,猛烈得讓人猝不及防。
“蘭君,蘭君……”
秦王縱馬到了城門前,獨自一人下了馬,埋首伏于堅硬的城牆磚上,無聲地哽咽起來。
那個寒冬的日暮時分,他甚至連回家去看她一眼都不能,就被自己信任的皇兄命人押往西北,帶着滿身的傷痕和洗不清的污名。
離開的時候,殘陽如血,照在這破舊的城牆上,一如他的人生
曾經那樣輝煌,卻終究殘破不堪。
就算他今日帶着千軍萬馬,重新回來,又有什麼用呢?!
他們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父王。”
蕭紹棠輕輕地喚了一聲,欲要上前,卻又止住了腳步。
這個地方,他離開的時候,尚在襁褓,他什麼都不記得,不知道。
但是父親離開的時候,一定是撕心裂肺的。
而已經被毀了的人生,無論拿什麼來補償,總是顯得蒼白無力。
或許這樣在當初離開的地方慟哭一場,才能徹底將過去埋葬。
蕭紹棠別開眼睛去看天上的烈陽,身邊有人輕輕地扯住了他的衣角。
他低下頭,看不到她的臉,卻能看出她眼中的安慰之意。
他悄悄地伸手過去,握住了她戴着皮質手套的手,觸感堅硬,卻讓他心裡一片柔軟,眼底的酸楚之意瞬間散去。
這就是她堅持騎着戰馬,跟隨在他身側的用意吧?
有她在的地方,他總不至於覺得哀傷淒涼。
城門內外,早已空無一人,當沉重的京城大門被打開的時候,皇帝率領文武百官親自來迎。
“秦王叔,侄兒,來迎接你了。”
皇帝下了御輦,彷彿沒有看見如同黑雲壓城一般的秦軍,沒有看到秦王當衆失態的悲痛,腳步輕快地走了過去,臉上甚至帶着笑意,但是眼底深處,卻有着深深的惡意。
秦王直起身子,轉過頭來,皇帝預料中的悲苦悽楚並沒有出現。
秦王已經在聽見城門開啓的沉悶聲音之時重新恢復了冷峻的神色。
皇帝有些失望,但是並沒有表現出來,接着笑道:
“皇祖母與父皇的靈位,朕已經請好了,我們皆在宮中等着秦王叔。不過,這樣骨肉重逢的時候,秦王叔怎麼看起來不大高興,可是不願意見到侄兒?”
皇祖母,父皇……
他的母后與皇兄啊,皇帝果然知道什麼才能戳中他的心窩子。
秦王有些嘆息:
“紹昀,你與你父皇相貌肖似,但你,遠遠不如他。”
至少,他的皇兄想要置他於死地的前一刻,還能談笑風生地指着他的府中觀景臺的方向問,無雙,朕會不會有些苛待你了?
他半點端倪都看不出。
而眼前的這個年輕人,雖然也極力地想要把所有的痛恨和憎惡都埋藏在心裡,但是眉梢眼角的陰鷙並不是那一絲笑意就能遮住的。
皇帝臉上的笑意也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良久,才冷笑一聲道:
“是啊,至少,朕就不如父皇會看人,朕以爲秦王叔永遠都不會反,但是父皇卻看出了秦王叔終有一日,會奪走我們的一切。”
皇帝望着遠處黑壓壓的軍隊,猶如回到前世自己被叛軍圍困的那一日,明明他還是皇帝,卻已經一無所有。
他不勝唏噓:
“秦王叔,父皇與朕的臣民兵馬,萬里河山,都歸你了!秦王叔,如今,可滿意了?”
秦王回頭望着自己的千軍萬馬,望着遠處隱隱的千山萬水,眼中有驕傲的微笑:
“不,這一切,並不是你們的。”
“這萬千驕兵悍將,都是我一手練就出來的,這大好河山,都是我誓死捍衛的。”
說完,也看着皇帝笑了起來,眼內風起雲涌間,能看到昔日的驕傲榮光:
“今日這一切,我並不覺得受之有愧,你說呢,紹昀?”
皇帝的眼神卻已經放在了迎風招展的軍旗下那個英姿逼人的女子身上。
他從來不曾見她穿過戎裝,也從來都以爲她是棲息在他身邊的一隻嬌弱凰鳥,尊貴,但是隻能依靠在他的身旁。
但是今日,看到她與那人並肩而立,兩人的手握在一起,看着他的眼神,已然完全陌生。
彷彿心底的某一根琴絃被錚然撥動,但是彈奏出來的,只是一曲悲歌,帶着他擁有過的所有幸福,隨流年逝去。
罷了,他的成歡,永遠都不可能回來了。
她已經完全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美麗,勇敢,堅決,再也不是那個只要看見她就能露出笑容的成歡了,也不是前世那個無論怎樣的苦難,都與他深愛不疑的成歡了。
秦王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的糾葛,順着皇帝的眼神看了過去,只看到自己的兒子與兒媳立在一處,宛若一對璧人。
秦王就笑了,眼中煥發着與看向皇帝的時候迥然不同的慈和:
“皇上是不是也覺得他們在一起很好?我曾經被皇兄奪走的幸福,我的兒子能夠得到,我此生也無憾了。”
“是啊,此生無憾了。”
皇帝居然附和地點點頭。
“今生得到這個結果,也不錯。”
你們千辛萬苦,出生入死,但是你們最終得到的一切,都還是會到成歡的手裡。
皇帝心底帶着微妙的得意。
他失去了這麼多,但是對母后的承諾,好像達成了呢。
沒有人知道皇帝與秦王在一起說了什麼,只見到這本該是仇敵的叔侄二人說了一時的話,居然相談甚歡,都放下心來。
原本滿心警惕的秦軍將領們都稍稍放鬆了戒備,而擔心跟着皇帝出迎秦王,萬一再打起來,會血濺當場的大臣們也都安下心來。
隨着皇帝重新坐上肩輿,秦王終於率領着千軍萬馬,光明正大地入主京城。
城門內外的百姓早被清理驅趕,但是城內的百姓,誰又會錯過這樣的熱鬧呢?
年輕的男女不曾見過當年秦王得勝還朝的盛景,但是稍微年長的人都記得那時候英姿勃發的秦王是怎樣地光芒萬丈,在這個秦王重新歸來的時候,當年的傳說又被人一遍又一遍地提起。
一時間,不管是勳貴女眷,還是平民百姓,都紛紛擁到了京城主街的大道兩旁,伸長了脖子翹首以盼。
待到的御輦過去,青石板鋪就的京城大街上就響起了沉重的碰撞聲
那時馬蹄踏上石板的震盪聲,是無數人齊肩並進的腳步聲,如同沉悶的雷聲,震懾了所有人的心魂。
這樣的聲音掀起了年長的人遙遠的記憶,對於幾乎沒有經歷過刀兵的年輕人來說,既驚駭又隱隱振奮。
驀然,寂靜得只剩下金戈鐵馬震顫之聲的大街上,有人望着秦王的身影高呼了一聲:
“秦王殿下!”
無數人的目光投注了過去,只見緩緩而來的駿馬之上,依稀還是當年雄姿英發的身影,卻又帶着無情歲月侵蝕之後的滄桑。
“秦王殿下千歲!秦王殿下千歲!”
呼喊聲一聲接一聲地響了起來,馬背上的秦王如同多年前那樣,在烈日耀眼的光芒下,摘下了頭盔,對着他守護的百姓微微一笑。
很多人瞬間就熱淚盈眶,不僅僅是爲了這如同多年前一般的場景,也爲了那消失在時光裡的過去
那個時候,他們也曾年少英姿,也曾心懷夢想,可如今,無論是那個幾乎成了記憶中豐碑的秦王殿下,還是他們自己,都已經風華不再。
而更多的人,卻是將目光放在了跟在秦王身後的那兩人身上。
懷抱頭盔的英武兒郎與風姿絕世的女子,又成了新的傳說
“那是秦王世子殿下和秦王世子妃!”
“世子妃有如此英姿,真如當年太祖的獨孤皇后一般,奇女子也!”
少年郎們目帶嚮往,少女們眼神羞澀,望着那些身姿矯健的秦軍,心中驚歎,這纔是真正的熱血男兒!
威北候夫人站在街邊茶館二樓的窗前,望着萬人中央彷彿隱隱發着光的女兒,眼眶忍不住一片潮溼。
她那如同花骨朵兒一般嬌柔的小女兒啊,如今成了鏗鏘的玫瑰花兒,她心裡既高興,又難過。
與她相約一起來的樑國公夫人見狀連忙推了她一把:
“咱們說好了來看秦王殿下的,你怎麼倒是掉起眼淚來了?”
威北候夫人這才感慨道:
“秦王殿下回來了,以後咱們進宮參拜,見的日子多着呢,我是在看我的成歡!”
樑國公夫人就怔住了,她的成歡
威北候夫人到底還是心病去不了,把這個義女當成親生女兒了吧?
她心底就十分感慨,秦王世子妃真是好命啊,一進京城就得遇貴人,如今又眼見着飛上枝頭,貴不可言了。
想着,她就扭頭去看自己的女兒,卻見樑思賢大半個身子都從窗戶探了出去,正毫無形象可言地對着秦軍拼命揮舞手中的帕子:
“成歡!成歡!”
白成歡隱隱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喊她,循聲望去的時候,就正好望見了激動得幾乎要掉下樓來的樑思賢。
“思賢!”
白成歡在與樑思賢四目相接的一瞬間,驟然笑了出來,明媚的陽光下,精緻的眉眼像是將身邊的天地之色盡數收斂。
相隔不遠的一扇書肆窗戶後面,一個身穿錦衣的男子久久才收回了目光,在面前的書案上敲了敲。
“白成歡啊,可惜了。”
要說什麼是人生相見恨晚,榮平郡王此刻才真正知道。
但是對於那個一笑間足以天地失色的女子來說,這樣驚鴻一瞥的目光與她無關。
她正衝着樑思賢揮手:“快回去,回去!小心掉下來!”
卻又不知道樑思賢能不能聽得到,只得回頭跟身邊的蕭紹棠嘀咕:
“思賢怎麼看着完全不像要嫁人的樣子呢,哥哥娶思賢的日子,到底定在了什麼時候啊?”
蕭紹棠哭笑不得:
“你都不清楚,我更不清楚了,不過聽徐世子的意思,大概就是在年後二月裡了。”
白成歡點點頭:
“那樣也好,二月是個好時節。”
這邊樑思賢雖然聽不真切,卻懂得了她的意思,笑嘻嘻地往回縮了縮身子,卻還是目光追逐着她的身影,直到她徹底消失在她的視線裡,才興奮地回過頭跟母親樑國公夫人比劃:
“母親,我覺得今日的成歡格外好看,女子穿戎裝居然能如此好看!她可真是天生就該穿這身盔甲的人!”
樑國公夫人看了一眼在一邊笑吟吟的威北候夫人,窘迫得恨不能一巴掌拍過去讓自己的女兒立刻安靜下來
女兒的準婆婆可是在這裡呢,還要不要儀態了!
“你給我安靜些,看惹人笑話!”
樑國公夫人完全忘了自己年輕時也曾是個跳脫的小姑娘,低斥了女兒一句。
樑思賢這纔想起來威北候夫人也在,唰地一下轉過身去,心裡慌得不知道要如何是好,糟了糟了,徐夫人在這裡,一定會覺得她沒個女子的嫺靜儀態,這可怎麼辦?
威北候夫人卻是一直都知道樑思賢是個直爽的性子,也不以爲意,反而笑道:
“思賢還是個孩子呢,你拘着她做什麼?我就喜歡她這樣活潑的性子,只要她不嫌棄成霖太沉悶就好。”
在威北候夫人的心裡,兒子徐成霖自小不喜歡多說話,是個沉悶的性子,如今能有這麼一個歡脫的媳婦兒,又與女兒相處甚好,她很滿意。
樑國公夫人的尷尬這纔過去了,兩人這才專心地去看那些軍容嚴整的秦軍。
“秦王治下,果然不同凡響。”
樑國公夫人感慨道。
她心裡很清楚,如今秦王入主京城,以後,威北候府就憑着有白成歡這個義女,就要與往日更不相同了。
威北候夫人卻是笑了笑,沒說話。
她的成歡越來越尊貴了,可是離富貴越近,要付出的代價也就越大。
秦軍中鬧出的那幾樁事她可以不在意,但是跟鎮國公府存了一樣心思的人大有人在。
鎮國公府倒了,但還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站出來。
她的成歡,能對抗得了那些居心叵測的人嗎?
白成歡方纔並沒有看見威北候夫人的身影,以爲她留在威北候府沒來,等在秦王府安頓下來,她才命人去給威北候夫人送信,告訴她自己隔日就去探望她。
送信的人領命去了,白成歡才又跟蕭紹棠說道:
“父王來的時候,說爹爹和孃親隨後也會來京城,這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到?”
她也很想念白家的爹孃啊。
蕭紹棠就安撫她:
“你要是心急,我就命人去路上迎他們好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