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成歡想了想,同意了。
“我祖母那個人,你可能不大熟悉,要是知道爹孃來京城,她無論如何也是要跟着來的。”
而白老太太折騰人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要是白炳雄和李氏因爲顧忌白老太太,直接回了虢州,再要請他們來,可就難了。
蕭紹棠也明白了白成歡的意思。
他還是何七的時候,對白家的事情也是有所耳聞的。
白老太太如何的偏心,已經是弘農縣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了。
而白炳雄因爲過於寒心,當初受封從三品的定遠將軍之後,都遲遲沒有爲白老太太請封誥命。
現在若說他們因爲白老太太不願意來京城,蕭紹棠是相信的。
蕭紹棠立刻就召來了趙文鬆,讓他帶着人馬去迎接白家人。
進了京城之後,趙文鬆也才與家裡人相聚,剛剛見了面,還沒說上什麼話呢,家裡人就有些不願意讓他去。
但趙文鬆早已經不是當年趙家的混賬小公子了,他早已習慣了身在軍中,聽從軍令,二話不說,就帶着人馬出京了。
因爲今日秦軍大批人馬進城,顧先生與袁先生對軍中的調動比往日更靈敏些。
見趙文鬆匆匆帶人離去,顧先生就詢問了一番,得知是去接白家人,顧先生心裡的不快就又冒了出來。
“這個時候,擅自調動軍隊,就是爲了去迎接白家人,世子殿下這也太由着世子妃了!”
袁先生見他大動肝火,知道他又是想在世子妃的事兒上找茬,就勸道:
“世子妃的家人也是白將軍的家人,讓人去接又怎麼了?當初鄭保保他們讓人去西北接家眷的時候,怎麼沒聽你說不願意?再說這個時候,可比那個時候安穩多了,你就少說兩句話,別惹世子殿下不快。”
幾句話說得顧先生無言以對,一不留神還是把自己的心病說了出來:
“歷來外戚之家過於得寵,就不是好事,如今就這樣,以後還了得?”
袁先生覺得很無奈:
“世子妃到底是哪裡招了你不待見,你才一再如此揣度?”
“於公來說,白家是有功之臣,於私來說,白家是世子殿下的岳家,平民百姓家裡,女婿還要討好老丈人呢,更何況世子殿下和世子妃的情分,比一般人更要好些。你有空在這上頭糾結,不如先好好想一想,等王爺從宮中出來,咱們要如何相勸!”
說起秦王,顧先生頓時就沉默了。
秦王的心事,實在是讓人完全出乎意料。
想了一陣,顧先生仰頭嘆道:
“罷了,咱們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還是等王爺回來了,咱們再好好跟王爺談一談。”
袁先生也只能不再說什麼了,人都不在眼前,想再多也是徒勞。
入了夜,秦王府上下都沒有去休息,都齊齊聚在秦王府的清帆閣等秦王回來。
“你們說,咱們讓王爺回來住這裡,會不會有些……”
袁先生忽然望着修葺一新的大門上方的匾額,有些猶豫不定。
若是從來不知道故去的秦王妃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或許白成歡還有些不解這話的意思,但看到“清帆閣”這三個字,白成歡還有什麼不明白呢?
蕭紹棠說過,這裡是秦王與故去的秦王妃曾經的居所,從這三個字上就能看出當年秦王待秦王妃的情意。
而今,重回故地,傷感懷念必定是少不了的。
蕭紹棠也擡頭看了看那匾額,一眼認出那是父王當年手書。
他輕輕搖了搖頭:
“無妨,父王早就說過,若是他回來,還是要住這裡的。所以我才命人特意修繕了一番。”
幾人正說話間,只聽見遠處一陣喧譁,秦王從宮中回來了。
衆人連忙迎了上去,只見披着一身寒意從暗處走開的秦王盔甲上都結了一層薄薄的寒霜,襯得他的臉色更爲冷凝。
“父王,皇帝可曾爲難你了?”
看秦王這樣的臉色,蕭紹棠十分的不放心。
秦王搖搖頭,神色間有些頹然,大步走進了清帆閣,一眼望見當堂掛着的那幅波瀾壯闊的遠洋圖,又猛然站住了腳步。
袁先生與顧先生就要跟上去,卻聽到秦王忽然出聲:
“別進來,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寂靜的夜色中,衆人齊齊站住腳步,一時間,清帆閣內外,只能聽得見寒風颳過的呼嘯聲音。
果然還是物是人非,觸景生情了。
幾人心中都倍感悲涼,彷彿今日在城門外的場景重現。
清帆閣中的燈影憧憧,秦王一個人站在其中良久,纔回過身來,對着門外神色擔憂的蕭紹棠與白成歡,還有屬下開口道:
“夜深了,你們先回去吧,有事明日再議。”
顧先生與袁先生面面相覷,想了想,乾脆躬身行了禮,退了下去。
唯有蕭紹棠與白成歡還站在原地。
望見他們,秦王眼中冰冷悲涼的神色才稍稍緩解:
“你們也回去吧,奔波了一天了,成歡,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
白成歡知道秦王這是擔心她腹中的孩子,就恭順地答應了下來:
“多謝父王關懷,也請父王早些歇息……若是母妃還在,她也必定希望父王保重自己。”
秦王神色一頓,嘆了口氣,才道:
“你們的意思,我都知道,你們不必爲我擔心,這麼多年了,我還有什麼想不開呢?回去吧。”
蕭紹棠見狀,也只得垂頭施禮,牽着白成歡的手轉身離去。
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秦王才陡然放棄了所有支撐,頹然坐在了冰冷的地上,捂着臉,痛哭失聲。
“蘭君,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他走的時候,那個溫柔女子就站在這門邊,一手撫着隆起的肚腹,一手揮動跟他告別,那雙美麗溫柔的眼睛裡,有日漸多起來的柔情。
那時候,他是多麼幸福!
可現在他回來了,卻什麼都沒有了!
他的前半生,流血不流淚,他的後半生,卻好像要把沒有流過的眼淚全都流盡。
蕭紹棠與白成歡回去之後,並沒有去休息,而是立刻召來了秦王的親兵之一,林語。
“今日在宮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卑職只是在外面等候,王爺與皇上獨自在昭陽殿相對許久,不許人靠近,具體說了什麼,卑職也不知曉。”
林語這樣的回答,蕭紹棠與白成歡想了想,也猜測不出什麼來。
不過看秦王今夜只是悲傷,並未焦急,應該是沒有什麼大事發生。
林語走後,白成歡嘆了口氣:
“其實不必問也想得出來,無論發生了什麼,只要回來,父王的心情就不會好。看父王剛剛的臉色,實在是令人擔心。”
“但這些,遲早要面對的,別想太多,父王不是這麼容易被擊垮的人。”
蕭紹棠心裡也擔心,但還是竭力安慰白成歡。
自從白成歡有孕以來,雖然沒有別的孕婦害喜的那些症狀,但也是日益容易感到睏倦。
她跟着他奔波了這麼久,也該好好歇一歇了。
已經有大半年沒有回來秦王府了,白成歡起先還以爲自己會有些不習慣。
但是躺進早就被薰爐烘得暖和的被窩之後,只跟蕭紹棠說了幾句話,白成歡就不由自主地沉沉睡去了。
帳外的燈火暖意融融地照進來,女子嬌美的面容朦朦朧朧。
蕭紹棠俯身,在她臉頰上輕輕地親了親,然後重新披衣起身。
這樣安寧的幸福總是得來不易,而破碎掉的幸福,總會在人心上劃出深深的印痕,永生難以癒合。
父親大概還在懷念他的母親,他很想去陪陪他。
夜色中,蕭紹棠拎了一壺酒,穿過了小半個秦王府,再一次來到了清帆閣的門外。
清帆閣內外燈火全熄,一片漆黑。
聽到腳步聲,隱匿在暗處的親衛掠了過來,看見是蕭紹棠之後,才又無聲的行禮,退了回去。
蕭紹棠向他們頷首示意,然後推開門走了進去。
漆黑中毫無聲響。
“父王。”
蕭紹棠低低喚了一聲,然後欲要揚聲叫人進來點燈,就被秦王制止了:
“不要點燈。”
黑暗中,秦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但是已經比他離去時好多了,沒那麼令人擔心了。
蕭紹棠也就摸着黑向前走了幾步,看到了坐在地上的一團隱約黑影。
他也乾脆在秦王身邊坐了下來,拍開了帶來的酒罈子遞了過去,酒香氣頓時四溢開來。
“父親,今夜,兒子陪您一醉吧。”
蕭紹棠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安慰父親心中的這種傷痛,或許,今生這樣的傷痛都無法撫平,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在這樣的時候陪在他的身邊。
黑暗中,秦王將酒接了過去,大口飲了兩口,又沉默了一陣,才道:
“酒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已經許久不飲酒了,你也要記得,不要輕易貪杯。”
蕭紹棠從善如流地答應了:
“父親放心,兒子輕易不會貪杯。”
他還是虢州紈絝的時候,雖然跟着那些人玩鬧,但也並不是貪杯之人。
後來,就只有在去年的中秋夜去威北侯府探望成歡時,結結實實醉了一場。
“那就好,你若是能平平安安,萬事順遂,我跟你母親也就放心了。”
“父親怎麼……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蕭紹棠直覺秦王這話聽起來不大對。
等到禪位大典過了以後,父親就是天子了,他也會留在京城,怎麼聽着這話,倒像是要別離一樣?
“今夜,我熄了所有的燈火,本來是想等你母親的,可是她沒有來,卻等來了你,想來也是天意。”
秦王的聲音裡有着深深的慨嘆,卻又帶着欣慰之意:
“你能來陪伴我,安慰我,我很知足,有些話,原本明日再跟你說的,如今想想,還是今夜就跟你說了吧。”
“父親,夜深了,你還是早些安歇吧,我要回去了。”
不知道爲什麼,蕭紹棠直覺不大好,似乎非常害怕聽到秦王說出什麼來,站起身就要走。
秦王卻霍然起身,攔住了自己的兒子。
“紹棠,明日禮部和內務府針工局的人就要來量體裁衣,製作大典需要用到的朝服,讓他們按着你的尺寸來做吧。”
秦王說得很平靜,但是聽在蕭紹棠耳中不啻於一道晴天霹靂
“父親,你在說什麼?”
禪位大典需要用到的朝服,只有即將登上帝位的人,才需要禮部與針工局一起來量體裁衣!
他只是一個親王世子,他和成歡需要用到的朝服,早在冊封之時,都已經按規制製作好了,現在爲什麼要按照他的尺寸來做?
“不要震驚,也不要害怕。”
秦王似乎能理解兒子心中的震驚,聲音柔和了許多:
“我只是與皇帝已經商議好,要他禪位給你。”
“不!父親,怎麼能這樣?爲什麼要禪位給我,這是您的皇位!”
“傻孩子呀,到了如今,我要這個皇位,有什麼意思?”
彷彿終於將自己想要說的話盡數說出口,秦王的聲音裡驀然多了幾分輕快與決絕:
“難道要我去做皇帝,讓你再當許多年的太子嗎?那樣折騰有什麼意思。我只有你一個兒子,今後也不會再有其他的子嗣,我所能擁有的,全都給你,有什麼不好?”
蕭紹棠無法面對這個從來沒有想過的結果:
“可是您是我的父親,這天下,本該是您的,您的功績,威望,才能夠平服天下人!”
秦王不以爲意:
“這些都不算什麼,你忘了,當初起事,用的本就是你的名義!再說,我曾經答應過你的祖父母,終其一生,我都不會與我的皇兄爭奪皇位。”
“事到如今,我已然算是違背了我的諾言,若是我非要登上至尊之位,那百年之後,我如何能去見我的父皇母后?”
說完,秦王伸手拍了拍兒子的肩:
“有時候,皇位並不只是至尊的榮耀,而只是一種負累很抱歉,原諒你的父親不願意再承受這一切,只能將這一切交託給你了。”
“而我,想去江南追尋你母親的足跡,親眼看一看她曾經長大的故里,將我曾經答應過她的事情一一做到,就是我餘生最大的慰藉了。”
“可是父親,兒子擔不起這樣的重負,您不能就這樣撇下我,不能就這麼丟下我!”
蕭紹棠腦子裡一片紛亂,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一般抓住了秦王的衣袖:
“這個皇位,我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