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一連好幾個時辰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猶如一隻被寒冬凍僵的蟲子,隨時都可能斷氣。
但是始終有微弱的呼吸在他口鼻間來回,將那被凍硬的白鬚重新化開。
此時若是有大臣前來,肯定認不出這個瀕死的老人就是那個曾經深受皇帝寵信,將大齊的江山攪得一片混亂的道士。
付寒也曾怕他撐不到秦王世子妃來,就徹底沒了氣息,幾次命人將他挪到那厚厚的毯子上去取暖。
但是隻要靠近他三尺之內的人,總像是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所阻攔,雖然不至於受傷,卻是不能再進分毫。
所有人都覺得是詹士春有妖法,更是離得遠遠的,唯有詹士春昔日的徒弟湯中和聞訊趕來的時候,才能突破那道無形的屏障。
“師父,您這是何苦……”
縱然詹士春在天下人眼中罪大惡極,但是在湯中和眼裡,他始終是對他悉心教導,傾囊相授的師父,值得他尊敬愛重。
從秦王兵臨城下那一日起,湯中和就失去了詹士春的音訊,他又只是欽天監一個無足輕重的監生,即使託了叔父的關係,也是萬萬沒想到時至今日,詹士春還守在這宮裡,這活活就是在此等死啊!
湯中和守在一邊痛哭流涕,但是詹士春也只是睜眼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有說,油盡燈枯的樣子看得湯中和悲從中來,卻也沒有辦法將他從冰冷的地上挪開。
白成歡踏上摘星閣最後一級臺階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厚實柔軟的地毯中間,那彷彿被什麼東西完全割裂開來的一片白瑩瑩的地面,泛着冰冷的光澤,一個被凍僵的人臥伏其上,一眼看去,讓人感同身受,發自骨髓地覺得寒冷。
而他的身前,只有做法留下的燭油痕跡和大片大片的香灰。
“拿張毯子來!”
白成歡是聽付寒說過大概的狀況的,但是她親眼看見的這一刻,還是覺得一陣難過,說不清道不明,不知從何而來,眼淚都差點不由自主地落下來。
搖蕙連忙從一邊鋪得厚厚的椅子上拿了張預備着給白成歡蓋在膝蓋上的厚毯子,白成歡接了過來,向前走去。
“歡歡,別過去!”蕭紹棠出聲阻攔。
付寒也在同一時間出聲:
“世子妃留步!”
湯中和喜歡去接近詹士春,付寒也不願意去多管,但是秦王世子妃身份不同,如今有了身孕又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他斷然不敢讓她去冒這個險。
但是白成歡已然聽不見,她像是感覺不到那道無形的屏障,也聽不到身後蕭紹棠與衆人擔憂的呼喚,匆匆幾步就走了過去,將手中的毯子輕柔地覆在了詹士春身上。
從白成歡穿過那道屏障的那一刻開始,奄奄一息的道士就彷彿一盞即將熄滅的燈驟然被人點燃了一般,慢慢地擡起頭來,待到那輕柔綿軟的毯子落在他身上之時,他一直緊閉的雙眼慢慢睜開,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成歡,你來了……”
他努力地想要坐直身子,但顯然已經力不從心,發黑的血一絲一絲地從他嘴角沁出來,滴落在灰色的道袍上,觸目驚心,令人心悸的死氣迅速瀰漫開來。
“是,我來了。”
白成歡從沒想過,那個能夠將皇帝玩弄於股掌之中的欽天監監正,會是今日的這般模樣。
她屈膝在他身邊跪坐下來,凝視着他,似乎也同他一樣感覺不到寒冷。
詹士春的眼神在她身上繞了一圈,露出了只有看見她纔會有的慈愛笑意:
“你很好,爹爹就放心了。”
白成歡竭力抑制着內心的斑斕迭起,微微傾身,將已經在心底徘徊良久的那句話說了出來:
“很抱歉,我並不是你的女兒。我是白家親生,而非抱養。”
她對他最大的歉意,是早該跟他說清楚這句話,而不是拖到如今。
“不,不……你就是我的女兒啊。”
詹士春搖搖頭,語氣悵然:
“其實我早就該想到的,但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今日這一切,居然是我親手鑄就的……”
“你不必再說下去,我只是白家女,今生無可更改。”
詹士春的幽幽的語氣莫名地讓白成歡想要逃開一個巨大的陰影,她說完這句話立刻起身向外走去。
但是那個剛剛在她面前如同無物看不見也摸不着的屏障在她邁步出去的一剎那變成了白濛濛的霧氣,將她與剛纔還明朗清晰的世界徹底隔絕
“你要做什麼?”
她霍然回頭,驚詫而憤怒。
“成歡,你不必害怕,我只是將這裡與外面隔絕,免得以後給你帶來不必要的困擾……這個世上,我無論去害誰,也絕不會傷害你分毫。”
詹士春臉上的慈愛中帶着舒展而安詳,與之前那油盡燈枯的模樣判若兩人:
“成歡,我的時間不多了,雖然我作爲一個父親,愧對於你,但請你聽我說完,至少,今後你活着,能記得你的父親與母親是誰。”
一種深深的恐懼從白成歡心底徹底生了出來,她轉身就要走:
“不,我的父親是虢州白炳雄,我的母親是江州李氏,絕不是你……”
“你走不出去的,他們也聽不見的成歡,我就要死了,我只希望你能好好聽我說幾句話而已……”
詹士春幾乎是苦苦哀求,但是白成歡還是頭也不回地往外走,那白濛濛的霧氣也像是如影隨形一般圍繞着她,無論她怎麼走,都沒辦法破開。
而身後,似乎是等不下去了,詹士春已經不再祈求她回頭,兀自將自己勘破的那個秘密說了出來:
“你的今生,的確無可更改,但你的前世,卻千真萬確是我苦苦尋找的女兒……萬幸,萬幸我能在臨死前知曉這一切,我死後也不必因爲終其一生找不到你而無顏見你母親……”
“你,你知道我的前世……”
白成歡心底的那一絲僥倖終於徹底粉碎,她慢慢地回過頭來,絕望慢慢從眼底漫了上來。
詹士春見她終於肯回過頭來正視他,皺紋裡都漫出歡喜的神色,語調漸緩:
“我與你母親少年相識,我一心傾慕於她,她亦心繫於我,只可惜,她最終嫁入皇家……但是後來,上天垂憐,我們還是有了你。”
“她並沒有告訴過我你的存在,是我在師門,忽然看見了自己的命星,我才知道,在我的父母血親全都逝去之後,我還有一個骨肉相連的人,我回來找她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你的下落,也無從得知,我只能爲你點起一盞命燈,祈求你平安長大,讓我終有一日能找到你。”
“你母親離世的時候,你年紀還小,或許,你已經不記得她的長相了,可我,一直都還記得,她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你看,她是不是傾城傾國,讓人一眼難忘?”
詹士春擡起指尖,虛空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女子淡淡的剪影。
出塵高貴,儀態萬千,那正是大齊武宗皇帝的皇后。
正是她幼時敬慕萬分的那個人,喬皇后。
詹士春神色歡喜,對往昔充滿眷戀和追憶。
可是那個懸在白成歡心頭的可怖事實,終於如同一道將她打落地獄的霹靂,當頭而下,將她所有的僥倖和後路都徹底焚燬
“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她臉上的最後一絲血色也全部褪去,想要繼續逃避,卻無處可逃。
她擡起手,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卻又想去捂住自己的雙眼。
這樣,就可以聽不到,看不到,就永遠都可以不必去面對。
詹士春向她伸出手來,卻夠不到她的面前,他完全不明白她爲何會如此傷心害怕,兀自說了下去:
“成歡,你不必害怕。雖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徐淑寧那個賤人竟然將你送到了威北候府,但是,我爲你點的命燈卻真的護佑了你,你死於非命,卻能魂魄不滅,這是我最欣慰的事情!”
“原諒我不知道你就是那個皇帝要招魂的人,我也不知道差一點就釀成大錯我痛恨那個親手殺了你的人,但我也慶幸你終於逃開了徐淑寧佈下的惡毒圈套,你沒有步入她爲你們造就的悲慘命運,你終究能像如今這樣,覓得良人,即將母儀天下。”
“不,不可能,我是孃親親生的,我是她親眼看着生下來的,我不是你們的孩子……我不是你們的孩子……”
白成歡跌坐在地上,一遍遍地囈語。
彷彿能親眼看到女兒日後榮華富貴,平穩順遂的一生,詹士春在視線漸漸變得漆黑的時候,還是露出了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
“你要記得,你的爹爹,叫做詹松林,你的母親,叫做喬桓……往年,無論我如何祈禱上天,都無法凝聚你母親的魂魄,可是今日,我居然能看見她了……成歡,你母親定然是來接我的,我此生,無憾。”
所有守在摘星閣的人發覺不對勁的時候,是他們眼睜睜看着一直在詹士春身邊站着的世子妃忽然之間向地上倒去,而詹士春身周的那個屏障也在他們衝過去的一瞬間完全消失。
“歡歡!”
蕭紹棠如同離弦的箭一般衝了過去,在她跌落在地之前將她抱住,但是她的雙眼,卻沒有再睜開。
俊朗的眉眼間頃刻間染上了一層血色,蕭紹棠一邊抱起她向外走,一邊厲聲下令:
“給我殺了這個妖道!”
但是等三喜和付寒齊齊衝過去劍指詹士春的時候,才發現這個行事詭異,最終惹禍上身的妖道,早已氣絕身亡。
高空上忽然刮過一陣陣猛烈的風,原本釘得嚴嚴實實的錦帳瞬間被撕裂,冷風灌進來,一地的香灰被風捲起,徹底湮滅。
皇帝遠遠地站在御花園裡望着摘星閣的方向,突然而起的騷動和混亂讓他心中一緊,大步就朝着那邊走了過去。
只不過沒走幾步就被人攔住了去路。
“皇上,請回吧。”
翟峰從前負責皇帝的安危,如今負責皇帝的活動範圍。
皇帝被迫停下了腳步,孤寂的背影在空蕩蕩的御花園裡一片蕭索。
衛婉緩步走到皇帝身後,順着皇帝的眼神看了過去,望見那一片跑動的人影的時候,嘴角勾起了一抹嘲弄的笑容:
“皇上,您忘了,秦王世子妃並不需要皇上您來擔心。”
皇帝回頭看了衛婉一眼,卻再也沒有了從前會有的憤怒和不甘。
他對衛婉的冷嘲報之以冷笑:
“是啊,她都不需要朕擔心了,你爲何還要跟着朕?你豈不是比朕更多餘?”
說完就越過了衛婉往回走。
衛婉回頭望了一眼摘星閣,也轉身跟了上去。
秦王世子妃,要是能真出點什麼事,那該多好?
白成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屋子裡靜靜燃着香燭,一個溫暖的懷抱擁着她,似乎從來沒有放開過,她能聞到她衣襟上清香的梔子花薰香的味道。
孃親,是孃親啊。
白成歡恍惚中,貪戀地往這個懷抱裡拱了拱。
摘星閣上發生過的那一切,一定是個噩夢,一定是的!
可是威北候夫人帶着淚意的聲音卻瞬間將她打回原形:
“成歡,你到底是怎麼了啊……你不能這麼嚇唬孃親知道嗎?那個妖道到底跟你說了什麼?你醒來跟孃親說,就算他如今死了,孃親也要將他挫骨揚灰……”
他……他死了?
白成歡愣怔了一瞬,伏在威北候夫人懷裡,眼淚止不住地滑落。
他居然真的死了。
他說她逃開了那個惡毒的圈套,但是她,從來就沒有逃開過。
她前世愛上的那個人,與她拜過天地,結爲夫妻,他們有過最美好的期盼,但一直都活在別人的圈套裡。
所以他們不過是被天地所不容,被命運所詛咒的人,永遠都得不到幸福。
“成歡?”
感覺到懷裡的人微微動了動,威北候夫人驚喜地低下頭,卻望見一汪讓人心顫的寒潭。
“成歡,你醒了,你醒了!太醫,太醫!”
顧不得多想,威北候夫人欣喜萬分,準備叫太醫進來,卻被懷中的女兒一把扯住了袖子。
“孃親,你答應我,永遠都不能不要我,永遠都不會不認我!”
威北候夫人立刻心疼地回過身摟住了看起來惶恐不安的女兒:
“你這孩子可是做夢了胡說?孃親怎麼會不要你不認你?你可就是孃親的心肝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