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北侯府隨大齊朝一起立世百年,一代代富貴下來,府邸已經新翻修了好幾次。
即使是隆冬天氣,府中也依然有青松蒼翠,紅梅盛放,只不過今年的青松和紅梅比起往年來,儼然少了很多。
朱姨娘在各處挖樹根,枯死的樹木不少。
白成歡沿着湖邊的路走着,遙遙就能望見歡宜閣前的廊橋。
高大的鳳凰木如火的葉子一片一片飄落在廊橋與湖面上,這怕是它一年當中最寂寞的時候。
朱姨娘挖遍了所有的樹木,唯獨放過了這課鳳凰木與一些年份短的樹木。
白成歡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心肺都是冷的
她是真的親眼看到了什麼吧?所以她只挖十七年前就在的那些樹,對後來的樹不管不顧。
湖那邊,徐成霖的身影匆匆而來。
白成歡想要像從前那樣歡歡喜喜地迎過去,高高興興地喊他一句“哥哥”,卻忽然站住了腳步,往一邊通往梅林去的小路上拐了過去。
搖蕙見了很是不解:
“世子妃,徐世子從那邊過來了呢……”
“我知道,可我想一個人走走。”
白成歡一個人走上了因爲少人走而略顯悽清的小路,身影漸漸掩映在了蒼翠的松樹枝葉間。
搖蕙和鍾嬤嬤對視一眼,都能看得出來世子妃心情不好。
她們也沒有多想,都以爲是方纔章氏的那些話讓世子妃心裡不舒服了。
鍾嬤嬤只能看了看跟來威北侯府的秋月,默不作聲地給秋月使了個眼色。
雖然鍾嬤嬤是後來的,但大家都是一心跟着世子妃的人,秋月早就與鍾嬤嬤默契十足了。
她朝鐘嬤嬤點了點頭,就悄無聲息地掠了過去,跟在了白成歡身後。
白成歡也聽見了自己身後輕微的腳步聲,雖然秋月已經盡力隱匿了,可她還是聽得出來。
要是她還是徐成歡的時候,定然是聽不出來的。
不過如今想來,那時候的徐成歡,纔是最幸福的人吧?
不知道任何的陰暗齷齪,也不知道什麼是痛苦掙扎,如果不是死亡來臨,那真是完美的半生。
而從白成歡站着的這個方向望過去,恰好能望見東南角上那幾棵十分高大的老桂樹,桂樹旁的問月樓靜靜矗立,檐上還殘留有前些日子大雪過後的積雪未化。
白成歡輕輕地籲出一口氣,胸口的沉悶卻一點都沒有減少。
幼時,她與哥哥,還有大姐與徐成意,徐成樂,兄弟姐妹五人,也曾在每年的中秋時節在問月樓上賞月玩鬧。
雖然那時候在她們心裡嫡庶還不算太分明,但是每次大姐與徐成樂在她面前,多數時候是小心翼翼,唯有徐成意時不時挑釁她,還都被身邊的人無情鎮壓。
那些年裡,縱然她在爹孃與哥哥的眼裡,都是一個懂事可愛的小姑娘,可是她對這府中所有人對她的疼愛,忍讓,都是理直氣壯的。
這些都是她的親人,她是孃親親生的威北侯府嫡女,她也是他們捧在掌心裡的明珠。
可當這場虛妄的夢轟然破碎,她還剩下什麼?
不由自主地,白成歡就擡腳向着問月樓走了過去。
問月樓最熱鬧的時候,是在中秋。中秋過後,府中主子少,也就不大往這邊來,只有兩個灑掃的粗使婆子在問月樓守着,正抱着一個泥爐取暖。
沒想到白成歡這時候忽然一個人過來,那兩個婆子又驚又亂,忙不迭地行禮問好,要請白成歡坐下,卻又怕白成歡嫌棄冰冷骯髒,正不知道該怎麼辦,白成歡就出聲道:
“天氣冷,你們去找個地方喝杯熱茶吧,不必管我。”
那兩個婆子慌亂之下也沒細想留白成歡一個人在這裡合不合適,只如蒙大赦一般趕忙出去了。
白成歡就一個人沿着樓梯上了問月樓的二樓,將那緊鎖的窗戶推了開來。
金秋時節繁盛的滿樹桂花早已落盡,窗下的樹根處仍有被人挖過重新掩埋的痕跡。
白成歡看見那裸露在外面的新土,腦中陡然閃過去歲中秋之時在這問月樓上的情形
朱姨娘去年就在這個地方挖尋過,當時徐成樂還來阻止過她!
“你不要管我,我一定要把那東西挖出來,要姓林的賤人去死!”
“我誰也不能告訴,誰也靠不住,我一定要挖出來……等我挖出來了,我這仇可就報了!”
“誰也報不了我這仇,只有夫人能替我報這個仇,我一定要找到那個東西,拿到夫人面前!”
……
那個時候聽在耳中完全不解其意的話,如今聽來,再分明不過了!
朱姨娘她一定是知道當年的事情,就算不是全部知道,也肯定是看見了什麼,所以纔有後來的種種異常
她不惜容貌毀損,徹底失寵也要挖出這件事的真相,到那個時候,她又該怎麼辦?!
彷彿能看到爹孃和哥哥對她厭棄的模樣,白成歡閉着眼睛後退了一步,不敢再去看那窗外參天的大樹。
她飛快地轉身,跑下了問月樓,雖然身後空蕩蕩,她卻感覺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猛獸在追逐着她,隨時都可能將她吞噬!
白成歡腳步匆匆,猛然拉開門,卻差點跟門外站着的人撞在了一起。
“你怎麼了,跑這麼快做什麼?母親要是看到了定然會說你……”
徐成霖語氣溫和,將幾乎跌倒的白成歡扶穩站好,一如既往地是一個好兄長的模樣。
白成歡卻悄然後退了一步,躲開了徐成霖的手,倉皇的垂下頭去不敢看他。
“你這是怎麼了?”
徐成霖原本就聽說白成歡一個人來了這邊,心裡不放心纔來看看的,此時見她臉色蒼白,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倉皇不安,以爲是她被自己嚇到了,笑得越發溫和:
“怎麼人長大了,膽子卻越小了,哥哥都能將你嚇成這樣?不過這裡空蕩蕩的,你一個人也不要來這個地方,跟我走吧,父親也想見見你。”
“哥。”
白成歡擡手壓了壓心口,強壓住滿心的不安和心虛,才擡頭叫了徐成霖一聲。
“嗯。”
徐成霖應了一聲,卻沒有站着聽她說下去,轉身將白成歡面前的路讓出來:
“有話回去說,這裡又偏僻又冷清,你也是要做母親的人了,也要避諱些,不要胡亂跑……前幾天母親和父親又吵了一架,你去看看父親,順便勸勸母親,免得家裡下人都被他們嚇得不敢高聲說話了……”
白成歡望着徐成霖身姿挺拔的背影,聽着他忽然變得絮絮叨叨,眼淚都幾乎要流下來了。
母親,父親,哥哥,她原本擁有的一切,她真的不能再一次失去了。
她輕輕地應了一聲,跟在徐成霖身後走了出去。
徐成霖一路上也沒有問別的話,都是問些她最近吃得如何,睡得如何的瑣事,順帶說了樑思賢想去秦王府探望她的事情。
“她心中是惦記你的,不過最近樑國公夫人一直拘着她不許出來,許是我們快成親了的緣故……”
說到這裡,徐成霖臉頰有些微紅,難得羞澀地笑了笑,才接着道:
“但她的性子你也知道,拘是拘不住的,她過幾日應該就能去秦王府探望你了。”
走了一段路,白成歡已經恢復了平靜,聞言也就點頭道:
“我知道,她已經讓人給我送了書信,其實若不是禪位大典,我去樑國公府看她也是可以的。”
“還是不要了,如今秦王府一舉一動都被人盯着,你如果去樑國公府,被人看在眼裡,還不定招出什麼風波。”
這個時候秦王世子尚未正式登上帝位,在這之前,局面還是以穩爲要。
徐成霖考慮得很周到,白成歡心裡也是這個意思,不過還是打趣道:
“你是怕給樑國公府惹麻煩吧?看看,哥哥這一成了樑國公府的女婿,就事事周祥,對思賢也算盡心了!”
在她的印象裡,徐成霖雖然從前也與安竹林定過親,但是卻從不曾理會過安國公府的任何事情。
徐成霖被她說中心事,也不否認,爽快地笑笑:
“難道不應該麼?”
“應該,當然應該!”白成歡笑眯眯地予以肯定。
哥哥和思賢能夠情深意篤,白成歡自然是喜聞樂見。
兄妹兩個如同從前一般說笑了一番,然後白成歡去見威北侯,徐成霖就沒有再跟着。
等回了自己的院子,徐成霖的臉色才凝重了起來。
他能看得出來,自己的妹妹今日十分不對勁。
雖然後來說話和笑容一如既往,但是她的眼底,明顯帶着莫名的躲閃。
這是他記憶裡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徐成霖叫來了自己的親兵:
“去,查一查那日在宮裡,秦王世子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到了晚間,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威北侯夫人已經被白成歡哄得開開心心了,威北侯腆着臉和她說話,她也能勉強應上幾聲。
威北侯因此也笑容滿面,一邊伺候的僕婦們都悄悄鬆了一口氣,一家人的氣氛算是其樂融融,就算是被留下來一起用飯的章氏,也沒了白日裡怒氣衝衝的模樣,神情平和。
唯有石婉柔坐在白成歡對面,與滿桌的人都不說話,顯得格格不入。
不過這是侯府的家宴,石婉柔不說話也無人理會,只有威北侯夫人到底是心疼她,命人站在她身邊,時不時專門給她佈菜,和白成歡一個待遇。
等吃過了飯,外面就有管事來報秦王世子來接世子妃了。
威北侯與徐成霖迎了出去,威北侯夫人卻不大高興,拉着白成歡的手抱怨。
“原本打算留你過夜的,他卻要來接,難道咱們家就住不得嗎?”
高嬤嬤在一邊笑着勸道:
“世子殿下心裡能如此惦記着世子妃,夫人正該高興纔是,怎麼還說這話?”
“我知道啊,可我就捨不得我的成歡呀!”
其實這些道理,威北侯夫人都懂。
可或許是因爲這些天朱姨娘吵吵嚷嚷找麻煩,又或許是因爲女兒被詹士春嚇到,說出的那些話,她比往日裡更加捨不得女兒離去。
章氏在一邊眼睛卻倏忽亮了亮,笑着起身道:
“世子殿下待世子妃真好,平日裡只是聽說,今兒纔算見着,真真是難得,玉珍你何必不高興?”
威北侯夫人聽了這話,纔將目光放在了章氏身上,眼底卻沁出了冷意。
但她很顯然是在忍耐着什麼,胸口起伏了一番,才起身放開了白成歡的手:
“罷了,既然他來接你,那你回去吧,你終究是出嫁之人,已經是蕭家婦,孃親做不了你的主了。”
神情間說不出的冷漠疏離,一瞬間讓原本就滿腹心事的白成歡驀然心酸,差點忍不住就紅了眼眶,好在她很快忍住了。
她只略略一冷靜,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竅。
孃親還什麼都不知道,斷然不會如此待她的,這時候忽然這麼說,必定有緣故。
而這緣故,縱觀滿屋子的人,也就只能出在章氏身上了。
想到此,白成歡也不願意浪費了威北侯夫人的這番苦心,就與威北侯夫人辭別。
威北侯夫人見她知曉自己的意思,也就忍着心裡的不捨,催着她出去了,自始至終都沒有讓秦王世子進到榮熙院來。
章氏心裡着急,卻毫無辦法,石婉柔在一邊冷眼看着,臉色越來越陰沉。
蕭紹棠原本還覺得,沒有見到威北侯夫人就走,十分失禮,但是白成歡卻拉着他徑直上了馬車,一點讓他去見威北侯夫人的意思都沒有。
蕭紹棠只好按捺着心裡的疑惑,客客氣氣的跟威北侯父子告別,一直到路上,纔有機會問白成歡:
“今兒是怎麼了?可是受了什麼委屈?”
白成歡凝望他好一陣,才幽幽地嘆了句:
“你這如今還沒正兒八經做皇帝呢,一個個都前仆後繼,鍥而不捨,這以後做了皇帝,可該怎麼辦?”
蕭紹棠被她說的一頭霧水,再追問下去,白成歡卻又什麼都不肯說了。
因爲秦王世子的到來,引起的喧譁過後,威北侯府內院一片安靜。
章氏臉上的笑容全無,望着威北候夫人的目光帶着憤怒:
“如今我可算看出來了,在你眼中,自己的親哥哥親嫂子,親侄女,統統加起來,都不如一個外四路的義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