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那就,多謝皇上恩賜了。”
蕭紹棠退後一步,雙手交疊,對着皇帝深深施了一禮,寬大的衣袖帶起的微風讓皇帝的神情有片刻的凝滯。
他如此羞辱蕭紹棠,他還能無動於衷?
“多謝皇上將皇位讓與微臣,也多謝皇上恩賜玉璽……更謝謝皇上,親自將成歡,拱手相讓。”
前兩聲謝,蕭紹棠是高聲說出來的,但是最後一句,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得見。
“蕭紹棠!你!”
心底最痛的那個地方瞬間鮮血淋漓,皇帝目眥欲裂,手一揚,就將手中的傳國玉璽扔了出去!
用絕頂的和田玉雕刻而成的傳國玉璽,就這樣從文武百官的面前飛過,向着太極殿堅硬光亮的地磚上落了下去。
朝臣忍不住發出驚呼聲,幾乎所有人都能預想得到那傳承百年的玉璽摔成碎渣的模樣
但是電光火石之間,卻有一個人影飛身而出,最終匍匐在地,堪堪接住了被皇帝扔出來的玉璽。
等到那人抱着玉璽在地上滾了幾圈之後,確保玉璽安然無恙,並沒有被摔碎,一衆大臣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才放了下來,紛紛眼神憤怒地看向皇帝。
就連一直維護皇帝的太師席澤巖,也氣得將手裡的柺杖在堅硬的地磚上狠狠跺了幾下:
“胡鬧!玉璽乃是國之重器,豈能如此輕瀆!”
朝臣百官都聽得見蕭紹棠對皇帝畢恭畢敬謝恩,都看得到秦王世子禮節無可挑剔,但是皇帝卻跟失心瘋了一樣將玉璽扔了
要是不願意禪位,有本事就跟秦王府拼命啊,到了這個時候,拿玉璽出氣,算什麼事啊!
皇帝面對大臣憤怒鄙夷的眼神,突然發現自己百口莫辯。
他伸出手,指着蕭紹棠,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他知道自己已然成了徹頭徹尾的笑料,他連一個帝王最後的尊嚴都無法維持。
飛撲出去接住了玉璽的人是徐成霖。
他今日沒有穿戰甲,穿的是威北候世子的朝服,但他卻時刻戒備,終於沒有讓這個最重要的環節出差錯。
他們沒有人相信皇帝真的就放棄了一切反抗,心甘情願地將皇位拱手讓出,果然,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還是發難了。
禪位大典還沒完成,要是連玉璽都摔碎了,繼位的皇帝總歸是名不正言不順,日後稍有不慎,就會被臣民攻訐。
看到玉璽無恙,引蕭紹棠到皇帝面前去的翰林大學士嚇出來的一頭冷汗終於慢慢落了下去。
他也顧不上接下來的禮儀了,直接起身,上前幾步,向抱着玉璽走上丹階的徐成霖迎過去。
他小心翼翼地從他手裡接過玉璽,轉過身卻沒有再交給皇帝,而是直接送到了蕭紹棠面前。
“方纔,皇上手滑,不慎跌落玉璽,好在玉璽並無損毀,還請秦王世子殿下接印吧!”
翰林大學士恭敬地高舉玉璽,對皇帝憤怒的眼神視而不見。
讓玉璽再回到皇帝的手裡,那實在是太危險了!
蕭紹棠向他微微頷首,接過了玉璽,單臂抱在胸前,然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下了丹階。
什麼三跪九叩的大禮,什麼恭送皇帝起駕,他已經無需再做。
即將失去皇位的帝王,最後一絲能保持的臉面,都被蕭紹昀自己,親手摔掉了。
是的,所有人都沉浸在憤怒的情緒中,早已顧不得接下來還該有什麼樣的禮儀。
就連禮部尚書方含東,都追着秦王世子而去:
“世子殿下,微臣服侍您更衣!”
剩下的朝臣,眼巴巴的看着方含東溜鬚拍馬,再去看皇帝的時候就只剩下了憐憫
皇帝從前對方含東是何等恩寵,可看看如今,方含東又是如何對皇帝的?
懷着這樣的心思,剩下的朝臣,總歸是在席澤巖的帶領下,最後一次向皇帝行禮:
“臣等恭送皇上!”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向蕭紹昀稱臣了,等做了皇帝的人再一次踏進太極殿的時候,那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蕭紹昀最後環視了一圈他上了五年早朝的太極殿,忽而冷笑幾聲,終於轉身,大步離去。
什麼都沒有了,至此,他終於什麼都沒了。
因爲太極殿離後宮距離較遠,秦王世子更衣的地方就放在了太明湖畔的煙波閣。
蕭紹棠進去的時候,白成歡已經帶着人等候在那裡了。
看見蕭紹棠步伐矯健的身姿,白成歡的眼睛裡,就沁出了笑意。
“我以爲還要等上很久呢。”
這是她的夫君,也即將是大齊的帝王。
蕭紹棠在太極殿積攢的那滿腹鬱氣,在看見白成歡的那一刻,也都煙消雲散。
“雖然有些繁瑣,但也用不了多久,讓你久等了,今日,你是要親手爲我更衣嗎?”
“是啊,你喜歡嗎?”
白成歡回過身,將身後宮女手中明黃色錦盤中託着的龍袍玉冕接了過來,笑盈盈地向蕭紹棠行禮:
“恭喜皇上,請皇上更衣!”
蕭紹棠身後跟着的大太監胡德喜趕忙上前,就要從白成歡手裡接過龍袍:
“這等事情,老奴來做就行!”
蕭紹棠俊朗的眉眼間也染上了笑意,望着面前容顏清麗絕倫的女子,揮手製止了胡德喜:
“你們都下去吧,交給世子妃即可。”
胡德喜也只能罷了,帶着兩旁站立着的宮女內侍魚貫而出,心內頗覺遺憾。
新皇即將登位,服侍新皇第一次穿上龍袍,也算是一份莫大的榮耀,卻沒有這個機會了。
待煙波閣正殿的門合上,白成歡纔將手裡的衣物放在了一邊,然後一件一件爲蕭紹棠更衣。
中衣,內襯,內袍,外袍,玉帶,一件接一件地換過去。
蕭紹棠髮髻上的紫金冠也換成了垂着長長流蘇的玉冕,腳下也換了龍紋的雲履,舉手擡足間,帝王的威儀漸漸顯現出來。
但是白成歡臉上的笑意卻逐漸淡去。
“歡歡,你怎麼了?可是我這個樣子不好看?”
隨着她的笑容落寞起來,蕭紹棠漸漸不安起來,擡手捧着她的臉頰,溫聲問道。
白成歡卻沒辦法將自己的感受說出來。
太像了。
帝王服飾加身的蕭紹棠,與她前生大婚之前,最後一次看到的蕭紹昀,實在是太像了。
她垂下眼眸,輕輕地伏在了他的胸前。
“蕭紹棠,答應我,永遠都不要變,不要變成我不認識的樣子……”
帝王的路,是至高無上的至尊之路,卻往往也是最殘酷無情的路。
誰又能保證,沿着這條路走下去,他們還能像平凡夫妻一樣恩愛如初。
蕭紹棠伸展雙臂,玄金二色的寬大衣袖將她緊緊包裹在自己胸前。
他低頭,線條堅硬的下頜抵在她的額頭上,玉冕上的流蘇與她發間的流蘇簪纏繞不休,極盡纏綿。
“歡歡,我發誓,這一生,我都會是你最初認識的那個蕭紹棠,絕無更改。”
熙和五年,臘月十八,秦王世子蕭紹棠,於太極殿,受熙和帝禪位詔書,持玉璽,登皇帝位,年號泰豐。
羣臣百官,皆前往觀禮,跪拜新皇。
廢帝蕭紹昀,被新帝封爲西海侯,賜居京城。
隔日,新皇依例連出數道聖旨,封賞前朝後宮。
秦王世子妃白成歡,加封皇后,入主中宮。
其父定遠將軍白炳雄,加封承恩公,其母白李氏,封一品虢國夫人。
威北侯因擁立有功,賜封威國公,其子徐成霖,封東南總兵。
秦王府長史袁兆先,顧天祥,拜爲副相,統領六部。
秦王府部屬付寒,原爲寧國公世子,加封寧國公,原寧國公府邸家產,原數賜還。
其餘諸如樑國公府,董氏一族,秦王府舊部等有功之臣,各有封賞,不一而足。
廢帝舊臣,皆在新帝的大封天下之中逐漸安下心來。
看新帝行事作風,乃是寬厚仁和之人,他們也就不用害怕新帝會跟他們這些原先沒有擁立的人秋後算賬。
自熙和帝孝元皇后薨逝之後就陷入亂離的大齊江山,終於逐漸穩定下來。
但是大臣與新帝很快在新年到來之前發生了分歧。
按照慣例,新帝登基不僅要大封羣臣後宮,還要大赦天下,以示仁德。
但是新帝登基十餘日,封后大典已過,都絲毫沒有傳出要大赦天下的風聲。
一些有親眷關押在監中的親貴原本還指望着能在年前與家人團聚,但看新帝無動於衷,都暗暗着急。
方含東的丞相之位,並沒有立刻就被撤下來,一些大臣就以爲他溜鬚拍馬有了效果,恩寵依舊,思來想去,就找上了方含東,想讓他出面去勸說新帝。
方含東雖然沒有被撤罷官職,在別人看來他也仍舊是風風光光,但他自己心裡總是不安。
新帝對他的印象如何,他不是不清楚,這個時候沒有遭到清算,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夾緊尾巴過日子的,哪裡願意去當這個出頭鳥?
但是上門的人是吏部尚書賴全川,說的話也頗有道理:
“自古以來,君臣之間,其實就是東風西風之爭,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颳過了東風。咱們雖然是做人臣子的,可要是一開始就被死死壓制住,那以後哪還有咱們喘息的機會?”
說白了,就是覺得皇帝年輕,想要試探試探皇帝的底線。
一個好欺負的皇帝,和一個不好欺負的皇帝,對臣子來說,可就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光景。
方含東思來想去,還是拒絕了。
他明哲保身這麼多年,這種事情是絕不能攬上身的。
這些大臣沒有跟新帝打過太多交道,怕是不瞭解,他們的這位新皇上,雖然沒有之前的那位滿身暴戾之氣,但能年紀輕輕就坐上帝位,決不可小覷。
他寧可坐山觀虎鬥,看這些朝臣要怎麼跟新帝鬥爭,也絕不能摻合進去。
賴全川見方含東老奸巨猾,滑不留手,沒了辦法,就只能去拜訪新晉的威國公。
從前的威北侯,如今的威國公徐欽厚倒是賞臉見了賴全川一面,但對於他所提之事,一個字也不曾答應,只朝着皇宮的方向拱了拱手:
“大赦與否,僅憑聖裁!賴尚書似乎並沒有家人身陷囹圖,何必如此心急?”
賴全川被威國公問得一滯,到最後也沒好意思說明自己的心事。
但是賴全川的這番活動,明明白白地落在了蕭紹棠與白成歡的眼裡。
“他們都說我不仁慈呢,歡歡覺得,我該如何?”
即使當了皇帝,蕭紹棠在白成歡面前,還是習慣於自稱我,而非朕。
白成歡想了想,也很是爲難:
“若說不大赦天下,似乎有違祖宗規矩,但要是大赦天下,對無辜的百姓卻不公平。”
大齊的律法於平民百姓而言,並算不上嚴苛,牢獄之中的人,無非大奸大惡之人。
這時候要是大赦天下,那些兇狠狡詐之徒,就能光明正大地逃脫原本該有的懲罰,從這一點來說,白成歡是不贊同的。
“的確不公平,還是歡歡你跟我心有靈犀啊。”
蕭紹棠擁着白城歡感嘆了一句。
“在我登基前後,袁先生與顧先生也不止一次說過這件事,要我以仁德報天下,可對於那些作惡之人,我若是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所以,還是罷了,這個仁慈的名頭,不要也罷。這江山是我們辛辛苦苦打下來,與那些牢獄之中的兇惡之徒毫無干系,憑什麼要赦免他們?”
白成歡聽他這麼說得振振有詞,心中頗以爲然,也就笑道:
“只要你拿定了主意,那就成,這件事情也不必再糾結了。咱們還是想想,要如何才能勸度王留下來。”
“父王……”
喃喃了一句,蕭紹棠的神色逐漸惆悵起來。
他登基以後,對別人都大肆封賞,唯獨他自己的父親,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秦王已經是超一品的親王爵位,封無可封,而連皇帝都不肯做的父王,想封他做太上皇,那也是他不可能接受的事情。
原本按照蕭紹棠的想法,封賞與否都不是最要緊的,只要秦王留在京城他心裡也就安穩了。
可誰知道秦王都沒有等到新年到來,就欲離京前往江南。
“我原以爲他是愛我這個兒子的,如今看來,我只不過是母親的一個附屬品,他是因爲太愛母親,纔將我也在他心上放了一回。”
蕭紹棠語氣幽幽,聽得白成歡一陣心疼。
秦王千好萬好,對蕭紹棠來說,總歸是有了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