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紹棠與秦王,雖是父子,但自幼分離,被找回後又多數時間都在造反拼殺的路上。
這樣的父子之情,原本就是岌岌可危,偏偏秦王最後一聲不響將這個皇位甩給了蕭紹棠,蕭紹棠心裡難過,實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是白成歡不希望蕭紹棠心裡一直這樣難過。
她很希望他們父子能夠解開這個心結:
“你去跟父王談一談吧,順帶邀請父王后日進宮和我們一起過年。”
“你能不能陪我去?”
在戰場上勇猛無匹的蕭紹棠這個時候,就像一個想去又不敢去的小孩子。
白成歡笑着搖頭:
“我自然是走不開的,你自己去。”
再有兩天就是除夕夜了,按照大齊宮廷慣例,是要舉行除夕宴會的。
白成歡作爲後宮之主,就是再有內務府分憂,諸多事情也是剛剛上手,這時候正是忙得不可開交。
再者,他們父子的事情,終究還是要他們自己去面對才行,白成歡並不打算摻和進去。
蕭紹棠一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才道:
“那我還是出宮一趟吧,你也不要太費神,有什麼事情交給鍾嬤嬤去做,你好生歇着,我去去就回。”
但蕭紹棠還沒動身,大太監胡德喜就上前攔着了。
“皇上如今萬金之軀,不同往日,豈可隨意出宮皇上若是想見王爺,可命人傳召前來。”
蕭紹棠就盯着胡德喜看了好一陣,才移開了目光,隨即就命人叫了內務府的人來。
“重新挑個人給朕,胡公公年紀也大了,榮養吧!”
說完就帶了如今的侍衛副統領付寒,徑直出宮去了。
胡德喜跪在地上,直到內務府的人將他帶出去,讓他收拾收拾離宮,他都沒想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好在雖然是這時候遭了新皇厭棄,但是新皇也沒苛待他,慣例給大太監榮養的宅子銀子都沒少,好歹算是安頓了下來。
一直到如今跟着廢帝西海候住在西海候府的劉德富趁着夜裡來看他,胡德喜才驟然哭了出來。
“師兄……我就不明白我是做錯了什麼……怎麼這一位的心思,比前一位還難揣測,我就是,我就是攔了一下啊……皇帝不能隨意出宮,這也是祖宗的規矩啊……”
劉德富顫顫巍巍給他遞了張帕子,無奈嘆氣:
“你啊,纔跟了皇上幾日,就這麼不謹慎?伴君如伴虎,這個老理兒你不知道?不管皇上再如何九五之尊,秦王爺是他的生父,你攔着,就是不該!”
“可我要是不攔着,別人又會覺得我這個大太監跟着皇上沒用……”胡德喜就是覺得委屈。
“話雖這麼說,可你想想,要是皇上想做點什麼,身邊人動輒就攔着,那還做什麼皇上?更何況這位又不是自幼能被身邊人管束的主兒,他是手執刀劍走上皇位的,你也得分清輕重啊!”
劉德富坐在他身邊絮絮叨叨地安慰着:
“事到如今,你也別哭了,好在新皇對你也算寬待,你雖然沒能守得住這份體面,但你這樣樣該有的,也沒少什麼,說起來,咱們那麼多師兄弟,你倒是賺了!”
“我這哪裡是賺了……”
胡德喜悲從中來,越哭越傷心:
“當年跟着師傅的師兄弟們,師兄你是跟了皇帝,不說其他人,皇帝待你,是真不錯,張德祿跟了晉王,也是能有個善終,就是我……好不容易混到如今,等來了新皇,以爲自己能出頭了,卻落到這個地步……”
“這樣也好啊,挺好的,你以後只要不生事,拿着銀子過繼個義子,在京城安穩養老是沒錯的。咱們這些閹人,辛苦一輩子,求的不就是老來有靠嗎?你能頤養天年,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說起各人的前程,劉德富眼睛裡也忍不住有了水光,但還是很快擦去了。
“好了,咱們師兄弟好不容易見一面,你也別哭哭啼啼了,我就要離開京城了,以後,怕是到死都不能再見了。”
胡德喜聽劉德富這麼說,才猛然擡起頭來:
“師兄……你,你要去哪裡?”
“我自然是到死都要跟着皇……跟着西海候的,估計也就能過了這個年,就要離京了。”
“皇上不是恩賜西海候長居京城嗎?”胡德喜不大明白。
劉德富就忍不住嘆氣:
“瞧瞧,瞧瞧你這這點腦子,能早早退出宮來實在是你的好處!西海候,西海候,你以爲這西海就是個封號嗎?”
胡德喜怔然:
“可是皇上就不怕人說他刻薄寡恩……”
“皇上自然不會開這個口,但要是西海候自請離京呢?”
胡德喜的腦子慢慢開始轉彎,但還是覺得不大可能:
“皇上能放心?”
自來新皇登基,廢帝都是被嚴密圈禁的對象。
就算不會折磨致死,也絕不可能再放歸自由。
“放不放心,這就不知道了,但西海候的摺子已經送了上去,若是不同意,大概很快就會駁回了,但你出宮之前,可曾聽見什麼動靜?”
劉德富眯着眼睛問道。
胡德喜半信半疑,仔細回想了一下:
“這倒沒有,這麼說,師兄你真的要走了……西海在哪邊兒啊?師兄你,將來……”
“自然是皇帝說哪邊兒是西海,西海就在哪邊兒,至於將來,能落葉歸根,那是上天垂憐,若是不能,那也是我的命。今晚一別,阿喜,你好生保重。”
驀然聽到兩鬢霜白的師兄喚他年少時的小名兒,胡德喜又被觸動愁腸,狠狠地哭了一場。
一直待劉德富走了之後,胡德喜的腦袋才慢慢清明起來,一個人呆坐了半晌,耳邊聽着外面更夫手裡的梆子敲了三下,纔像是醍醐灌頂一般明白了過來:
“師兄啊,你真不愧是我的師兄!”
打小兒師兄弟中就數他的這位大師兄最精明,果然,安安穩穩伺候了皇帝這麼多年沒掉腦袋,到這個時候了,還能來套他的話!
他就疑惑大師兄向來爲人謹慎,怎麼會好好地論起皇家的是非來!
只是想到以後怕是不能再見了,想讓師兄再來套他的話也不能了,胡德喜到底還是傷心的,一個人輾轉反側到天明,也只能承認,自己這腦子,還是遠離宮廷,方能保命啊!
西海候府,是孝宗皇帝時候一位王爺的府邸,後來那位王爺沒等成家就沒了,府邸也就空了下來,這個時候稍加修繕,就給了西海候做府邸。
雖然這座侯府也算是佔地廣闊,又只住了廢帝西海候與廢皇后衛婉兩個主子,但是跟皇宮比起來,終究是讓西海候覺得逼仄不堪。
翟峰仍舊是御林軍統領,還額外得了一個神武將軍的爵位,他卻沒有去宮中當值,反而日日帶着人駐守在西海候府。
蕭紹昀每每看見他跟在自己身後,就會勃然大怒。
“朕難道長了翅膀,能從這重重看守中飛出去嗎?你堂堂一個大統領,不去跟着你的新主子邀功,在朕面前晃什麼?!”
周圍跟着的人都只是看着他發怒,並沒有人去提醒他這個時候該自稱“本候”,而非“朕”了。
但是這樣的容忍,在蕭紹昀看來,更像是憐憫。
翟峰每每面對蕭紹昀的怒氣,也只是躬身行禮,面色平靜地道:
“卑職的職責,就是保護您的安危。”
“朕從前需要你保護的時候,你背叛了朕,這個時候……呵,惺惺作態!”
翟峰也從不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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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皇跟以往的皇權勝利者比起來,實在是仁慈太多了。
既沒有將廢帝拎到自己面前,讓他三跪九叩藉以羞辱,也不曾苛待衣食讓人作踐他。
甚至如今還派了他前來看守,不爲害怕廢帝出逃,只怕有心人爲生事取了廢帝的性命。
他是真的來保護蕭紹昀的安危的,雖然蕭紹昀並不領情。
這一點,蕭紹昀沒有想明白,衛婉卻是看得出來。
待到劉德富將自己從胡德喜那裡套來的話稟了蕭紹昀和衛婉,衛婉才長長地舒了口氣,眼神中也有了別樣的神采:
“看樣子,我們能離開這座牢籠,遠離京城,海闊天空了。”
“遠離牢籠,海闊天空?”
蕭紹昀冷笑:
“即使離開了這裡又如何,這天底下對朕而言,已經處處是牢籠了!”
“您要是自己想不開,那就誰也沒有辦法了……但是我們遠離這個是非之地,總歸是好的吧?”
衛婉對未來,還是留了那麼幾絲憧憬的。
“我們?”
蕭紹棠看着衛婉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個瘋子。
“你是秦王府的細作,就別總是這麼一副情深意重的樣子,求求你了,回去拿你該有的榮華富貴吧,別再跟着朕了!”
秦王世子登基,衛婉也算得上有功之臣,本該榮華富貴,功成身退,但是衛婉又一次向袁先生要求了一個條件,就是跟着蕭紹昀,保留她的名分。
這在蕭紹昀看來,完全就是瘋了。
衛婉見蕭紹昀又開始情緒不穩,也不多與他爭執,給他倒了杯茶,然後悄然退了出去。
詹士春死了,但是詹士春曾經給他用了那麼久的助眠香,最後不但連同淑太妃一起讓蕭紹昀絕了嗣,而且對蕭紹昀的身體造成了莫大的傷害,很容易就會情緒失控。
蕭紹昀卻在她身後不依不饒:
“衛婉,告訴我,你到底看上我什麼?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你有什麼可放不下的?跟着我,你沒有榮華富貴的,沒有孩子,沒有家人,什麼都沒有,只有提心吊膽,永無寧日!”
衛婉回頭看着他,心情複雜,不知道自己心裡是憐憫多一些,還是那種又痛又累,卻始終不願意放下的愛要多一些。
這種愛像是一根刺,從一開始讓人痛苦,到如今無力拔除。
她明明知道,跟着他,她並不會得到她從前預想過的種種幸福,但這個時候,要她拋下失去一切的他,她卻始終做不到。
或許衛婉也能勉強將他的這番話理解成爲她好,但是說出來的話還是不由自主帶了尖利的刺,不置人於死地不罷休:
“那你告訴我,那個人,又有什麼好,你始終放不下?你都放不下的事情,憑什麼要我放下?”
那個人,不必言語,兩人心知肚明知道是誰。
這是蕭紹昀永遠的軟肋,也是衛婉唯一能刺痛蕭紹昀的地方。
蕭紹昀無力地坐在了椅子上,仰頭望着屋頂的承塵,再也沒有看衛婉一眼。
衛婉神情冰冷地轉身,背影倨傲,維持着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一絲尊嚴走了出去。
西海侯府的幾株梅花年久無人照料,寂寞地開過了一個又一個春秋,卻並沒有枯萎,仍舊在冬日的枝頭喧囂熱鬧。
雖然失去了世人對梅樹稀疏嶙峋的要求,但是別有一番美麗。
衛婉蹲在美麗的花樹下,一個人哭了很久。
看起來她是終於勝利了一次,但她知道,她永遠都是那個失敗的人。
劉德富於心不忍,忍不住去勸蕭紹昀:
“皇上,您何必惹娘娘生氣呢?她對您是真心實意的……”
“不要再叫我皇上!”
似乎因爲衛婉的尖刻而清醒了一些,蕭紹昀聽到舊日的稱呼,忍不住發了脾氣。
但是看着劉德富戰戰兢兢的模樣,蕭紹昀又無力地揮了揮手:
“下去吧,劉公公,你們真的,不必再跟着我。”
他想要真心的時候,他身邊的這些人,一個個地背叛他,如今,他誰的真心都不稀罕了,一個個又跟着他做什麼呢?
蕭紹昀一個人不知道枯坐了多久,全身都有些麻木了,終究還是站起身走了出去。
西海侯府的那叢梅花從很遠的地方看過去,就能灼痛人的眼目。
樹下的女子,早就不哭了,正在帶着人採摘枝頭的梅花。
“夫人,您要這梅花做什麼呀?”
派來服侍他們的,都是一些不諳世事的丫鬟,跟從前那些精明的宮女沒法兒比,看見什麼好奇就問什麼。
“你們主子最近胃口不大好,我要做梅花糕給他吃。”
衛婉神情平靜,好像剛剛大哭過的人不是她一樣。
蕭紹昀看得呆了
那在樹下擷花的女子,多像曾經的成歡。
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梅花。
可在衛婉轉過臉來的時候,他陡然驚醒,不,那不是成歡,那是衛婉。
跟他吵架,言語刻薄,卻還粘着他不走的那個人。
世上怎麼會有衛婉這樣的人啊……無可救藥一樣的傻子。
蕭紹昀到底沒有走過去,匆匆轉身走開了,背影裡帶着不知所措和落荒而逃。
衛婉淡淡地收回了目光,波瀾不驚地繼續指揮丫鬟:
“多摘一些,我不光要做梅花糕,還要釀酒,到時候帶到天涯海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