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正茂此人,素來以剛正不阿,斷案清明著稱。
但是他身居高位,只能斷那些交到他手裡的案子,至於那些州縣上報的多如牛毛的案子,他是不可能一一經手的。
不過皇帝既然如此說了,看來是下定了決心要肅清冤獄了,吳正茂自然是義不容辭地答應了,心裡也默默地鬆了口氣。
回到家中,吳夫人也聽說了這件事,很是憂慮:
“老爺,這件事情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可就是平反冤獄總要得罪人的!”
“得罪人有什麼要緊?這些年我得罪的人還少嗎?”
京城這麼多皇親國戚,權貴子弟,時不時就有犯事兒的,要做一個剛正不阿的大理寺正卿,自來就是得罪人的差事,吳正茂根本不以爲意。
他倒是很爲皇帝的這項任命感到高興。
“刑部那麼多刑官,皇上要是稍有對我不滿的心思,都不會把這件任重道遠的事情交給我。既然交給了我,也足以表明皇上的看重,從前的那件事,我也就能徹底放心了。”
吳夫人也就不再說什麼了,丈夫所說的從前那件事,她也知道。
皇帝的身份雖說明面兒上是秦王側妃之子,但肯定和當初的何家脫不開關係。
而當初何家七老爺被廢帝下了詔獄,那何家五郎也曾求上門來,老爺卻將他拒之門外不肯相見。
若是精明一些的人,自然能想到老爺這樣做是爲了避嫌,可要是碰上較真兒一些的人,那定然是以爲老爺故意推拒,怕惹禍上身。
雖然最後何家七老爺被無罪放回了虢州,但是這件事到底成了老爺的一個心結。
如今皇帝能這樣對老爺委以重任,想來,也算好事一件。
吳夫人放了心,就跟吳正茂說起三兒子的婚事來。
“如今天下已定,老三的婚事也不能再耽擱下去了,我瞧着滿京城的閨秀,合適的也沒幾個,不是有了人家,就是年紀太小不相配。”
“近日,我聽官媒婆說忠義伯府的大小姐還沒定下人家,忠義伯府的大小姐,我前兩日宮宴上見過,除了沒以前那麼開朗,看起來還是不錯的。”
“忠義伯府又向來與威國公府同氣連枝,想來也是深受帝寵,這門親我瞧着不錯,老爺覺得呢?”
“忠義伯府?”
吳正茂想了想,一口回絕了:
“誰家的女子都行,就是忠義伯家的女子絕對不行!”
“爲何?老爺這話怎麼說,難道是這忠義伯家的大小姐有什麼不妥?”
吳夫人嚇了一跳。
往常說起誰家,從來沒見過老爺是這副斬釘截鐵的樣子。
吳正茂不想瞞着夫人他知道的那些事情,但也不願意背後議論那忠義伯大小姐,徹底敗壞了她的名聲,就含糊道:
“有沒有什麼不妥,不好說,只不過我聽說忠義伯家對她的親事另有打算,你不要去跟他家沾邊兒就是了。”
吳正茂這麼一說,吳夫人就想到別處去了,另有打算……這是要打算到皇家的頭上?
也是,如今新帝登基,等諸事穩定下來,世人的目光就該放在皇帝的後宮了。
畢竟身爲一國之君,後宮只有一個皇后,也實在太空了些。
不過,吳夫人想起那位被方夫人攻訐過爲“悍妒”的皇后娘娘,由衷地覺得,忠義伯府的算盤,未必能打響。
可惜忠義伯夫人章氏並不這麼想,她還是覺得,這件事的關鍵,在於小姑子始終分不清親疏。
不然,威國公府想要向宮裡送個人,皇帝還能不要嗎?
她從除夕夜宴那晚,看到白成歡似笑非笑的目光開始,就覺得自己的心思都被猜透了,而很顯然,白成歡是絕不會願意的。
章氏生了一肚子悶氣,除了心裡抱怨幾句白成歡太過悍妒,妄圖獨霸後宮,也無計可施。
思來想去,她也只能划算着,先想辦法再跟自己的小姑子威國公夫人重修舊好,再慢慢籌謀。
偏生第二日的元旦正日宴會,威國公一家人根本沒出現,到了初二,往年都該往忠義伯府來走舅家的威國公世子徐成霖和那個庶子徐成樂也壓根兒沒來。
她嘴上跟丈夫抱怨說是小姑子做了國公夫人,眼裡沒人了,暗地裡卻心驚不已,覺得小姑子這是認真和她生了氣,說不來往就不來往了。
可年前節禮來往不還好好的嗎?
又等了兩日,威國公府諸人不但還是沒人上忠義伯府的門兒,就連忠義伯兩個回京過年的兒子前去威國公府投帖子都被拒在了門外。
忠義伯很擔心妹妹妹夫,想着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但是章氏先攔住了:
“你急什麼,那麼大個威國公府,就他們幾個主子,要是真有什麼事兒,怎麼會一點消息沒有?你這麼急巴巴地上門去,人家才越發不把你這個大哥放在眼裡呢!還是等等再說!”
好說歹說勸住了丈夫,章氏也不敢將自己與小姑子之間的爭吵告訴他,心裡只能盤算着趕緊想辦法描補過來。
要是平日,章氏自恃是孃家大嫂,定然是不會先去跟威國公夫人低頭的,可這個時候,也由不得她了。
她連忙命人去四處打聽,得來的消息卻是威國公夫妻帶着世子徐成霖出京去北山寺燒香去了。
章氏莫名其妙:
“這個時候,不說好好在京城待着準備年節的宴席,去燒什麼香?難不成除了咱們家,其他的親故家,他們是一概不打算走動了不成?”
京城舊俗,新年過後,各家親故,都是輪流請年飯的,像威國公府這樣炙手可熱的人家,幾乎是要忙到出正月的,這個時候閉府,實在是蹊蹺。
章氏想了想,叫來了長子石猛:
“既然你姑姑他們闔家去北山寺上香了,咱們也去!你親自帶人備車!”
石猛常年不在家,家中一應事務又都是聽母親的,二話沒說就命人備了車,護着章氏一路往北山寺去了。
北山寺中,如今圓慧不在,但規矩還是老規矩,上山不許乘轎坐車,只能一步步沿着山中的石階走上去。
章氏累的兩腿生疼,纔算是爬了上去,誰知道到了山門前,就被小沙彌攔住了。
“夫人受累了,但是近日北山寺做法事,不接待香客,夫人請回吧。”
章氏瞪大了眼睛:
“做法事?誰家做法事也不能讓你們在這樣的年節時候不接待香客啊!那威國公府的人怎麼就能進去?”
“做法事的人家正是威國公府,所以,以免打擾亡靈,夫人還是請回吧。”
“是威國公府在做法事……是不是爲孝元皇后做法事?”
章氏下意識地就以爲小姑子這是又念着她那沒了的女兒成歡,特意來做法事的。
想起小姑子的這樁傷心事,章氏心裡也頗不是滋味。
小沙彌也不說破:
“是爲何人做法事,不好爲外人道,還請施主見諒。”
章氏就道:
“我也是威國公府的親眷,與亡者也有牽連,還請小師傅通報一聲吧。”
小沙彌是新調到山門前的,不認得章氏,打量了她幾眼,還是轉身進去通報了一聲。
徐成霖聽說章氏來了,立刻就要回絕。
虔誠跪在佛前誦經的威國公夫人卻忽然回過頭來:
“怎麼,這個時候還想要繼續遮掩下去嗎?”
徐成霖怔住了:
“母親,成歡已經是個不存在的人了,您還要將這件事告知親眷嗎?”
“你的意思,是人死萬事消……可是,這個時候將她拒之門外,這件事就能徹底掩蓋下去了嗎?”
威國公夫人站起身來,彷彿能看見自己無辜枉死的幼子魂魄隨着香燭的青煙嫋嫋散去。
她的悲痛和憤怒卻要盡數沉壓心底。
她在佛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夜爲死去的孩兒祈福,此時猛然站起身來,幾乎就要倒下去,徐成霖和高嬤嬤一同上前扶住了她。
威國公夫人疲憊地揮揮手:
“你只管放心,我不會鬧起來的,我再鬧,又能如何呢?去吧,叫她進來。”
徐成霖只能去了。
高嬤嬤扶着威國公夫人慢慢在大殿裡活動了幾圈,滿殿飄散的香燭菸灰嗆得主僕二人都咳嗽起來。
高嬤嬤連忙扶威國公夫人到偏殿坐下,給她倒了茶喝了兩口,威國公夫人的氣息才平緩下來。
“夫人要不要先洗漱一番,用了齋飯,再見舅夫人?”
高嬤嬤小心翼翼地勸道。
威國公夫人一口回絕:
“不必了,我還撐得住。”
高嬤嬤垂下頭,不敢去看威國公夫人的眼睛:
“夫人,其實……錯也不在三小姐……”
“不要再跟我提起她了。”
主僕幾十年,高嬤嬤張張嘴,威國公夫人都知道她想說什麼。
可她此時不想再聽人提起那個她嬌寵了十幾年,恨不得把心肺都挖出來給她的女兒了。
不管錯在不在她,那都不再是她的女兒。
高嬤嬤只能嘆了口氣,將剩下的話全都嚥了回去。
夫人心頭這氣,一時半會兒是不可能平服了。
章氏進了大殿,先被嗆得咳了一陣,然後穿過一片青煙繚繞,猛然看見憔悴得不成樣子的威國公夫人,被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玉珍,你,你這是怎麼了?”
雖然兩人爭吵慪氣,但這幾十年的姑嫂情誼也不是假的,見小姑子忽然間成了這樣,章氏心頭也擔憂了起來。
威國公夫人撐着頭,擺了擺手,一幅哀傷過度不想說話的樣子。
章氏見她這樣,只以爲她是太過思念孝元皇后的緣故。
章氏也不由得心酸起來,之前剩下的那些爭強好勝的慪氣之心也頓時消散得差不多了。
她在威國公夫人身邊坐下來,像幾十年前威國公夫人還待字閨中時那樣,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肩膀。
“玉珍,我知道成歡不在了,你心裡難過,你爲她做法事,總是念着她,甚至把如今的皇后娘娘都當成她來寵愛,這些都不出格。可你怎麼也不能,把你自己煎熬成這個樣子啊!”
“成霖雖然訂了親,這媳婦兒到底還沒娶進門,威國公跟你過了一輩子,向來待你也不錯,你就是傷心,你也得顧着些,可別……傷了夫妻情分。”
章氏說的委婉,言下之意高嬤嬤在一邊卻是聽得清楚明白,這也正是她擔心的。
威國公如今比從前更進一步了,位更高,權更重。
雖然從前得寵的朱姨娘如今已經是徹底失寵了,可是誰也保不住會不會再來一個後來人,危及夫人的地位。
夫人一味沉浸在傷心裡,甚至如今隱隱有要與國公爺鬧翻的跡象,實在不是好事。
所以高嬤嬤也沒有攔着章氏不要提及“成歡”二字。
“……你從前是個最明白事理的人,如今成歡走了都快兩年了,你也該收收你的傷心了,就是成歡如今還在,看見你這個樣子,她心裡難道不難過?”
章氏耐心地勸說着,威國公夫人卻因爲她一再提及“成歡”兩個字,滿心的悲哀又被勾了起來。
從得知這個不堪的真相以來,除了高嬤嬤,她誰也不見,誰的勸也不聽。
可這會兒,她終究還是忍不住伏在章氏肩頭又哭了起來:
“嫂子……你說的我都知道,可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苦!”
高嬤嬤一顆心頓時高高提了起來,夫人還是要將這個事情鬧出來?
生產之際孩子夭折,被婆婆和小姑子合夥兒掉包,錯把來路不明的女兒寵了十幾年,還將其嫁入皇家
孝元皇后已經不存在了,日後被人議論紛紛,名聲受損最大的還是威國公府啊!
更何況,要是真如那詹士春所說,三小姐其實是他和喬皇后的私生女,那當日將三小姐嫁給廢帝,那就是血親……若不是三小姐死了,淑太妃的陰謀幾乎就要得逞了!
若是被人知道,誰會相信這只是淑太妃喪心病狂的陰謀?有心人說不定還會覺得背後有侯府在操控!
而忠義伯夫人,顯然不是十成十可靠的人!
衡量一番,高嬤嬤咬咬牙,幾乎要挪步上前勸住威國公夫人了,卻聽威國公夫人接着哭道:
“我何嘗不是顧念種種,狠不下這顆心……不然,我真想一死了之,去陪我那苦命的孩兒啊!”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傷心,可你萬萬不能有這樣的念頭啊!”
章氏自然以爲這“孩兒”是指孝元皇后,又是一陣勸慰,威國公夫人卻只是哭,什麼都不肯說了。
高嬤嬤鬆了口氣,也跟着落下淚來。
夫人神智到底還是清明的,沒有被痛苦徹底衝昏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