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徐成霖嘴脣翕合,還欲再勸。
但是威國公夫人已經霍然起身,原本慈和悲憫如佛的眉目陡然變得凌厲,一直強行壓制的憤怒如同山洪暴發:
“我說過了,不見!”
“我見她做什麼?看一眼就想起我的孩兒出聲即死,就要想起你的弟弟在我階前埋了十八年,而我們不知道看過多少回他的骨血化成的海棠花?!”
“她做了你十八年的妹妹,可是我做了你二十三年的母親!”
“你就不能體諒體諒我,讓我好好地送你弟弟一程,讓我安寧片刻?!”
威國公夫人憔悴的眼睛彷彿一條哀傷的河流,那抑制不住的哀傷再一次滾滾而出,涕淚成雨:
“讓她走,我再也不想見她了!你們都要我原宥她,可誰來饒過我?漫天神佛,誰來饒過我!”
威國公夫人用帕子捂着臉放聲大哭,高嬤嬤眼眶泛紅地扶着她,祈求地看向徐成霖。
偏殿里正在歇息片刻的威國公聞聲走了出來,將威國公夫人按在自己肩頭,由着她放聲哭泣,卻忍着眼底的心酸對兒子搖了搖頭。
徐成霖鼻中一酸,轉身大步走了出去,沒敢在自己母親面前落淚。
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那個命運悽慘的弟弟,也是如今才知道這殘忍的真相,可他也能體會到父母心中那份骨肉剝離的痛楚。
若是他知道,他早知道,他一定會跟父親母親說的啊!
白成歡在山門前翹首以盼,徐成如與徐成樂在默默打量白成歡。
董崢雖然也算在新帝繼位一事上立了大功,可秦軍並非攻下京城,而是兵不血刃地收服京城。
所以董崢即使已經得到了格外的擢升,爲董家掙到了世襲的三品將軍爵位,勝過了別人多年的努力,但在帝王的至尊和那些有功之臣的權勢滔天之前,仍是微小。
徐成如就算是妻憑夫貴,在這京城也是十分有限。
而徐成樂更不必說,威國公府再權勢煊天,都與他關係不大,他只是一個註定要從威國公府分支出去的庶子。
是以他們這庶出的姐弟二人,都沒有出席宮宴的資格。
至今,他們尚且沒有領略過那個在他們眼裡,只是虢州武官之家出身的義妹義姐,乍然富貴做了皇后之後,又是怎樣的風姿儀態。
眼前的女子,面容與從前那個在威北候府佔盡嫡母寵愛的義女沒什麼兩樣,還是那樣黑白分明似乎閃着光芒的明眸,還是那樣精緻白皙如同瓷器一般的姣好面孔。
而與那時素雅裙琚不同的,是將她的腰身勾勒得幹練鮮明的銀色戰甲,明明是覆蓋在如雪的白色斗篷下,卻一眼望去,凜然之氣刺人眼目。
一直以標準的貴族女子爲楷模的徐成如自然受不了這樣的凜冽寒氣,很快地低下頭去。
但是徐成樂畢竟是男子,雖然年少,還是強撐着多看了兩眼,直到白成歡轉過頭來,與他的目光在空中匆匆交匯一瞬,徐成樂才低下了頭去,展現了自己作爲臣民的恭順。
只不過……
徐成樂心中冷嗤,這個義姐的眼中,再也沒有了從前見到他們時的溫婉柔和,以及那若有似無的熟悉親切。
果然是利用威北候府上位,用過就丟棄嗎?
白成歡卻無暇顧及他們兩人心中的想法。
徐成歡已死,而作爲白成歡,其實她從未被這兩人放在心中。
而她白成歡如今,已然不是自尋煩惱之人。
徐成霖遠遠地就望見了山門前的人影。
徐成如與徐成樂也就罷了,他一早知道他們來了,但是此行事關重大,既然父親母親已然強忍悲慟將此事忍下了,就越少一個人知道越好。
只是成歡……
徐成霖望着那個幾乎是踮着角向這邊張望的女子,心緒複雜。
她並沒有任何的錯,她只是淑太妃那惡毒的計謀中最可悲的棋子。
可是她也是最刺痛人心的棋子。
他放在心上珍寶一般寵愛了十八年的妹妹,如果就這樣被他們所有人拋棄,會有多麼難過?
他也不知道,將她從他們的生活裡強行剔除,父親母親是否與他一樣,心底一片鮮血淋漓?
成歡啊,成歡。
母親當年爲她起的這個名字,是希望她得到世間所有的歡樂。
可以後,他們的成歡還能快樂否?
怕是再也不能了。
徐成霖擡起頭望着起伏的遠山,在寒風中吸了一口冷氣。
那雙屬於經歷過西北風沙,迎戰過東南海浪的眼睛裡,一片潮紅逐漸褪去。
即使撕心裂肺又如何呢?總歸是要做出抉擇。
玄色大氅的英俊男子走向了山門,很快就能清晰地看到一身白色斗篷掩映着銀色戰甲的女子臉上乍現的忐忑與歡喜。
“哥哥!”
她的聲音不大,但是徐成霖聽得清清楚楚。
嘴角習慣性地揚起溫和的笑意,弧度卻只蔓延到了一半。
這樣英姿勃發,天生像是該爲徐家女子的妹妹,叫他如何忍心?
“孃親呢?爹爹呢?”
眼中頓現異彩的女子就要往山門內走,卻見自己的哥哥忽然擡手阻在了她的面前。
“成歡……你,先不要進去了。”
徐成霖到底是不忍心將話說得決絕,更何況,當着徐成如和徐成樂的面。
那兩人也連忙過來見禮:
“大哥!”
徐成霖淡淡地對着他們點了點頭,明亮的雙眸重新看向白成歡,黯然中閃過一絲憐憫:
“你先回去吧,等父親和母親做完法事,我再來和你們說。”
“可是哥……”
白成歡忍着不安,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你們爲孝元皇后,做法事,我,怎麼能不在?”
“孝元皇后”四個字,白成歡咬得格外清楚。
“因爲孝元皇后乃是廢帝的皇后,而你,是新帝冊封的皇后,孝元皇后怎麼能讓你來祭祀?”
徐成霖強忍着心裡的難過,說得冠冕堂皇,又意味深長:
“皇后娘娘以後也該謹記,孝元皇后徐成歡,早已是已死之人。她已經不在了,威北候府曾經的那個三小姐,也不存在了。記住了嗎,皇后娘娘?”
從溫和親暱的“成歡”二字,到冰冷疏遠的“皇后娘娘”四個字,彷彿只不過是一句話的距離。
但對於白成歡來說,是眼前豁然割裂的一道無底深淵
“不,哥!她,她爲什麼要不存在了?”
她怎麼會不存在?!
什麼叫不存在了?!
“她已經葬入皇陵,所以,威國公府,不再有這個女兒了,就是如此。”
徐成霖咬牙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腳步匆匆。
當着徐成如和徐成樂的面,他即使想耐心地跟自己曾經珍愛的妹妹好好地解釋,都無法做到
私心裡,他還是不願意讓庶出的弟妹知道,成歡已經不再是母親的心頭寶。
可是身後傳來堅硬的鐵甲撞擊在青石地面上的鏗鏘之音。
白成歡向他追過來,甚至因爲太過急切,踉蹌着撲倒在地,緊緊拽住了他的衣角:
“哥,爲什麼要這樣?孃親呢?我要見孃親!”
徐成霖下意識地就要轉過身去,但他死死地攥着自己的手掌,還是忍住了。
她穿着戰甲出宮,大概是爲了避人耳目,所幸這樣磕在地上,她的膝蓋也不會那麼痛。
“回去吧。”
正午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刺目得讓人幾乎忍不住涌出淚水。
可他依舊只是丟下了三個字,然後從她手中拽出了自己的衣角,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哥!哥!”
她從地上爬起來繼續追,但是她第一次發現,哥哥的腳步她再也追不上了!
秋月跑了過去扶住了白成歡:
“皇后娘娘,我們先回去!”
白成歡在秋月的扶持下站穩,卻依舊望着徐成霖消失的北山寺大門處,神情哀慟,一句話不肯說,也不肯回頭。
徐成如站在她們身後,沉默地目睹了這一切。
直到此時,她才走了過去,向白成歡行禮道:
“皇后娘娘,母親大概是心情不好,您不如先回宮?這場法事畢竟,是威國公府的家事,大哥大概也是怕攪擾到您。”
山間的寒風凜冽而過,白成歡慢慢地回過頭,黑白分明的眸子冷冷地看着徐成如。
徐成如低着頭,但白成歡依舊能感覺到她話裡的揚眉吐氣。
“威國公府的家事?所以大姐,我是個外人嗎?”
“皇后娘娘只是威國公府的義女。”
徐成如神色平靜地回道。
即使眼前的女子是皇后,可徐成如也覺得這一刻,自己該站好自己的立場。
皇后再寵冠後宮,也從來不曾給她帶來什麼好處,反倒將三妹走後母親對她的寵愛奪得一乾二淨。
而她這輩子能依靠的,永遠都只是自己的孃家威國公府。
白成歡陡然覺得全身冰冷。
她的家人,明明就在不遠處的寺廟裡,就在她的身後,可她,被她們所有人都拋棄了。
秋月見白成歡聽了徐成如這樣的話之後,一言不發,臉色卻變得煞白,心裡着急,怨懟之言也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董夫人,那你們威國公府到底是什麼意思?起先用得着我們皇后娘娘的時候,就比親女兒都親,如今用不着了,就成了外人了?”
“秋月!”
白成歡喝止了秋月爲她打抱不平,轉過頭去再也沒有看徐成如一眼。
已經不值得了。
從因爲徐成意的事情與徐成如爭吵的那一次起,她就已經窺見了徐成如心底的秘密。
或許徐成歡死了,徐成意徹底與孃親鬧翻了,徐成如的心底,是有過那麼一絲竊喜的吧?
她再也不是嫡母餘光裡才能看見的庶女了,她甚至有希望取代徐成歡,成爲嫡母放在心尖兒上的女兒,唯一的一個。
只可惜,她這個義女的出現,再一次奪走了孃親全部的寵愛。
所以,此刻若是換了別的貴婦人,都會中規中矩地來勸慰她,給她留個好印象。
可是徐成如,即使是安慰,也要帶上一根硬刺,刺得她痛不欲生。
姐妹至此,還有什麼好說的?
徐成樂在遠處不由得皺眉。
大姐的心思他大概猜得出來幾分,可這個時候,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嗎?
雖說他們這樣的身份與如今的情勢,討好皇后,也不會有太大的前程了,可也不必去得罪她。
徐成樂就往前走了幾步,想暗暗提醒徐成如幾句。
但只聽鐵器的鏗鏘之聲,白成歡忽然抽出了隨身的佩劍,橫在了重新阻在他們面前的小沙彌脖子上:
“讓開!”
“皇后娘娘,恕小僧不能讓!”
那小沙彌先是一驚,很快倒是顯出了幾分骨氣,堅決不讓。
而遠處寺廟門外守着的武僧,紛紛向他們這邊掠了過來。
僅憑一個待客的小沙彌,就能守住北山寺的山門,不是沒有道理的。
但是白成歡已經不顧一切了。
她唰的一聲收回了利劍,神情冰寒地迎着武僧們向寺廟門口硬闖了過去:
“好!本宮不殺你,但本宮倒要看看,誰敢動我!”
佛門之地,不染塵埃,不畏強權是嗎?那她今日偏要試試以勢壓人!
小沙彌與武僧們也愣住了,眼睜睜的看着白成歡往寺門處走,的的確確是誰也不敢上前動她分毫
即使他們是佛門中人,也聽說過新帝對於這位皇后娘娘冠絕天下的寵愛!
若是今日他們動手了,難保北山寺不會被皇帝下令踏平!
白成歡生平第一次仗着自己的權勢,一路暢通無阻地走進了北山寺,只留給徐成如與徐成樂一個帶着殺伐之氣的孤傲背影。
權勢,果然是世上最好的東西啊。
徐成樂在心底感嘆。
如來殿中,威國公夫人重新開始誦經,但總歸是心神不寧。
推門的聲音再次響起,有腳步輕輕邁進來的聲音,夾雜着戰甲摩擦的聲音,雙膝跪地的聲音。
威國公夫人以爲是兒子回來了。
“她回去了嗎?”
身邊卻久久沒有回答聲。
靜默了一時,威國公夫人終於忍不住睜開了眼睛。
驀然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帶着忐忑與哀求的眼睛,而這雙眼睛的主人,正伸手要來拉她的衣襟。
威國公夫人如同被火燙一般往後退去,整個人跌倒在膝下的蒲團之外。
“孃親。”
白成歡顧不得被孃親嫌棄的心痛,渴慕地向神情冰冷的婦人伸出雙手。
威國公夫人卻再一次躲開了那雙手,說出口的話滿是嘲諷,卻帶着自己都控制不住的焦慮:
“皇后娘娘明明知道自己身懷有孕,還要跑到這荒山僻嶺來!難道你不知道孕婦最忌諱顛簸?你是想讓皇帝遷怒降罪於我們威國公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