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知道。”
蕭紹棠卻沒有像從前那樣,在她不知所措的時候安慰她,只是笑了笑,眉間的笑意裡多了一層無可奈何的陰鬱。
只要她記着從前,那無論今日之事如何做,她都不會開心。
可他偏偏無能爲力啊。
他再次看向地上恭敬垂首的石婉柔,眼神冰冷:
“既然石小姐已經擇定了佳婿,那朕回去就給你們下旨,成全了這樁大好姻緣。”
石婉柔眼神空洞,已經連淚水都乾涸了,木然地謝恩。
徐成樂的臉上,也帶着非哭非笑的神色,叩頭謝恩。
如願以償了啊,石婉柔很痛苦吧?他的嫡母可想而知也會很痛苦吧?
他也不開心呢。
不過沒關係,雖然娶了一個他不喜歡的人,但是今生他的前程,已然無虞。
作爲一個庶子,他覺得這樣的結果,已經很好了。
而匍匐在地的所有人,都不由得覺得脊背一涼。
大好姻緣啊……他們的姻緣,可絕不能再這樣“好”了。
等忠義伯與章氏帶着石婉柔離開之後,所有人只能硬着頭皮將這場已經出了岔子的春日宴進行下去。
石婉柔對皇后不敬,所以得了這麼個結果。
而他們要是再不小心謹慎,就不知道會得什麼樣的結果了。
皇帝帶着心情不好的皇后暫時離開,沿河賞景散心去了,所有的才藝比拼都暫停了,河兩岸的界限也沒那麼涇渭分明瞭,心有餘悸的夫人們也都亂紛紛地抓着自己的兒女百般叮囑。
齊夫人強自鎮定,趁着這個空當,抓着自己的兒子齊明川咬牙切齒地訓:
“你是不是傻?長腦子沒?誇誰不好,誇安國公府的人?要不是今日承恩公世子出了頭,你真打算給我娶一個回去?”
那些御林軍說話的時候,可是一點兒沒漏,一聽說還牽扯着自己的兒子,齊夫人心都要從嗓子眼兒跳出來了。
齊明川卻覺得母親大驚小怪:
“這算什麼,我只不過是看那女子口齒伶俐,隨口讚了一句罷了,哪裡有這麼嚴重?再說,就算娶回來一個,又有什麼大不了?”
他朝着正垂首站在徐成樂身邊,神色不明的威國公世子徐成霖努了努嘴:
“母親看看威國公世子,他當初的未婚妻還是安國公府的嫡女呢,可見安國公府也沒你們想的那樣人人都那麼不堪。”
齊夫人一聽更是不得了,這還真有心了?
“反正我可告訴你,你要真敢有這心,我,我就撞死在你面前!”
“母親不要總把死不死的掛在嘴邊,多不好……”
齊明川對母親的這個威脅不甚在意,他母親這人,一年到頭,這樣的威脅沒有個十幾次,也有個七八次了。
母子兩人正說着話,一邊就有一個濃妝豔抹的婦人拉扯着一個滿臉彆扭羞憤的少女向着他們這邊擠了過來。
“齊夫人!”
那婦人笑容滿面,朝着齊夫人親親熱熱地喊道。
齊夫人差點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定了定神,拉起兒子,轉身疾走。
這人她認識,正是安國公夫人。
要說安國公府的先祖好歹也是被開國的太祖皇帝親封的國公,爲何到了如今,這安國公府的名聲就臭成了這樣?
還不是因爲安國公太夫人和安國公夫人這婆媳倆一脈相承的奇葩。
身爲國公府堂堂正正的夫人,婆媳倆不說相夫教子,只會阿諛奉承,後宅早就亂成了一團。
自從老安國公英年早逝之後,這麼多年來,這婆媳倆根本就撐不起國公府夫人的架子來。
安國公也是個窩囊廢,偏偏早年還迷上了賭錢,將老安國公留下的家業倒騰得乾乾淨淨不說,堂堂一個國公府竟然淪落到被人上門逼債的地步。
這樣一來,這婆媳倆也就乾脆撇了最後的一絲面子,到處低頭乞憐,做事也沒一件上得檯面的,像這樣只看着富貴就要將女兒胡亂塞出去的事情也沒少做。
得虧安國公府的女兒多,但是這樣的行徑在京城權貴看來,就連對安國公府最後的一絲憐憫都沒有了。
而後來,更是不得了,凡是娶了安國公府的女兒的人家,那簡直就是娶了一個無底洞。
安國公府這婆媳倆,三天兩頭就要上門哭窮,不要臉的程度令人髮指,那些人家一開始還抹不開臉面,照顧一二,但是救急不救窮,常年累月下來,誰家受得了?
安國公府的名聲,算是徹底敗落了,原先安國公府還能塞出去幾個女兒,如今想要塞出去,難。
要不是早年安國公府的安竹林不知道走了什麼狗屎運與當日的威北候世子徐成霖定了親,京城的人總算還給安國公府幾分臉面,早都不知道成什麼樣兒了。
這會兒要來拉扯她的兒子,齊夫人那是死都不能答應的!
齊夫人不顧風度地遠遠避開,安國公夫人撲了個空,自己在原地呆了一呆,臉上訕訕的,卻很快就又收拾好了神情,鍥而不捨地追了上去。
承恩公世子她是想都不用想了,可這明確誇讚過她家女兒的禮部尚書之子,可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錯過了!
鏡春園河流上游處,有一處開的極好的桃花,此時正片片芳菲,灼人眼目。
蕭紹棠牽着白成歡漫步其中,兩人都沒說什麼話。
一直即將走到桃林盡頭,白成歡才停下了腳步。
蕭紹棠在她身後擡手擷下一朵爛漫桃花,輕輕放在她的髮髻上,原本臉色素白的女子,也陡然多了幾分明豔。
“還在生氣?”
他的聲音裡帶着幾分小心賠罪,遮過了心底的無奈。
白成歡伸手從髮髻上摸下那朵桃花,拿在手中看了看,輕輕搖頭。
“不是生氣,而是覺得無能爲力……蕭紹棠,我怕我自己既不能做一個問心無愧的人,又不能做一個堅決果斷的皇后,我是不是,越來越沒用了?”
“當初我跟在你身邊,從西北一路到京城的時候,我還是雄心勃勃,彷彿面對整個天下都不會畏懼的,可是現在,我卻越來越患得患失了。猶豫不決,心軟躊躇,我害怕終有一天,我只會成爲你的拖累……”
女子充滿憂愁的聲音伴隨着河水潺潺流動的泠泠之音,一起縈繞在桃花林中,蕭紹棠不禁伸手捂住了她微啓的脣瓣,長而有力的手指堵住了她接下來的話。
“我從前只知道女子有了身孕,會有百般不適,但我不知道,心性居然也能漸漸多愁善感起來歡歡,都到了這種時候,我們本該歲月靜好,從此福禍與共,攜手白頭的,你怎麼又開始說這種胡話了?”
蕭紹棠寬大的龍袍衣袖覆在她的肩頭,與她衣襟邊上的金線牡丹花合二爲一。
“我知道是什麼讓你變成了這樣,又是什麼紮了你的心,我雖然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可是歡歡,你所有軟弱的地方我都知道,你不必多想,也不必覺得難過,有我在,總不會讓你露出你的致命之處被人欺負,你不願意做的,我來。”
“以後儘量不要胡思亂想,多想想我們的孩兒就好……”
蕭紹棠輕柔的聲音在桃林裡徘徊,桃林外面守着無數的御林軍,原本該沒有人能聽到的纔對。
可是桃林另一個方向,仰躺在一根桃樹枝上的錦衣男子,耳邊拂過這些微風帶來的私語,忽然覺得頭頂的太陽是那般刺眼,不由得擡手捂住了雙眼。
他看到她的第一眼時,她盔甲覆身,手執長劍,他以爲她是一個殺伐果斷的女子。
卻沒想到,她的心底,也有凡人無法度過的心劫。
榮平郡王微微閉上了眼睛,直到桃林裡的腳步聲徹底遠去,四周只剩下無聲的花香和鳥鳴,他才翻身從樹上輕輕躍下。
人人都說桃花喻意姻緣,所以這實爲相親宴的春日宴,向來在桃花盛開的時節舉行。
可是他的姻緣,似乎走錯了方向,這真是一件令人苦惱的事情。
榮平郡王從桃林裡走出來,站在河畔眺望遠處比春光更明媚的那些少女。
這中間,又有哪一個,能讓人驚鴻一瞥,就難以忘懷呢?
白成歡回去的時候,白祥歡在路旁等她。
“看來哥哥是有話跟我說呢。”
白成歡輕聲對蕭紹棠道。
蕭紹棠微微一笑,很知趣地點頭:
“那好,我讓搖蕙和秋月在這裡陪你,我去前面等你。”
說完就往前走了幾步,與白祥歡說笑了幾句,然後遠遠地站着了。
白祥歡見蕭紹棠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而與他並肩而行的妹妹,眉宇間好似也舒暢了很多,原本的擔心纔去了七八成。
雖然石婉柔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可是妹妹顯然不高興。
這樣一來,爲妹妹出氣卻沒討到什麼好的皇帝,怕是會更不高興。
所以他才一路尋來,想在皇帝面前爲妹妹解釋幾句。
白成歡將白祥歡的擔憂都看在眼裡,見他快步朝她走了過來,不禁露出了一絲微笑,脣角的小虎牙又露了出來。
清淺的河水將兄妹二人的身影倒映在粼粼金波之上,白成歡轉眸間看見,不由得就想起在虢州白家後院的荷花池邊,他們兄妹從一開始的針鋒相對,到後來的彼此顧惜。
若說她對徐成霖這個兄長的孺慕之情是記事起就有的,是天生的,那對白祥歡的這份兄妹之誼,真是一步步培養出來的。
白祥歡見妹妹露出笑意,心頭也沒那麼沉重了,但還是覺得愧疚:
“歡娘,是我給你添麻煩了,我不該那樣衝動的……”
“哥哥給我添什麼麻煩了?”
白成歡一副很驚訝的樣子,笑容在白祥歡眼裡璀璨無比,清脆的聲音就像她還是虢州那個聰慧的少女一般無二:
“難不成哥哥以爲,我在人前誇你的那些話,都是打腫臉充胖子不成?我是真心要誇讚你!”
白祥歡越發覺得不好意思:
“我就是覺得無論是什麼人,都不應該那樣輕易毀人名節罷了……”
“這很對啊,這纔像是我的親哥哥。”
白成歡笑道:
“哥哥你大概不知道,從前我的瘋傻之症剛剛痊癒的時候,我覺得你就是個是非不分的糊塗蛋,所以我今日知道哥哥你如此愛憎分明,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我是真心爲你覺得驕傲!”
“真的嗎?”白祥歡清俊的臉上出現了一抹羞赧,“看來從前的我真是太差勁了……”
那時候他對自己的妹妹都是嫌棄和厭惡,現在想起來,真是無地自容。
白成歡很快搖頭:
“不,你也算不上差勁,只不過沒有那些出挑兒之人那麼英明神武罷了。反正現在你已經是承恩公世子了,你的親妹妹我又是皇后,皇帝還勉強算得你從前的發小兒,好不好看誰敢說你什麼!”
白成歡得意洋洋地表示自己會做他的堅強後盾,然後話鋒陡然一轉:
“對了,哥哥,今日來了這麼多閨秀,可有你中意的?”
她可沒忘了李氏交給她的任務,再說要解決別人的姻緣之事,總不能自己的親哥哥這麼二十好幾的人了,一直打光棍兒吧?
白祥歡的臉騰地一下就成了一塊紅布,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遠處笑聲如同銀鈴一般四處飄散的那羣女子。
估計是帝后不在,她們這個年紀該有的活潑天性總算是不必再藏着了。
“我,我也沒什麼中意的……只要別人中意我就行了……這親事,還是爹孃和妹妹,做主吧!”
白祥歡總算是彆彆扭扭地把話說完了,但是到底沒說個明白話。
白成歡黑眸轉了轉,點點頭:
“哦,既然哥哥這麼說,行,回去我親自去跟孃親說,就那些閨秀裡面,挑一個合適的上門求親好了。”
“不過哥哥你可要想要,女子的名節很重要,一旦孃親替你定下了親事,那無論你喜不喜歡,都要和那人成親,然後一輩子朝夕相處,舉案齊眉。說白了,將自己的婚事交到別人手上,那就像是一場豪賭,就算將來有再大的不合心意,你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你確定,你不需要再好好想一想?”
白成歡慢慢說着,白祥歡額頭的冷汗在這三月的暖風裡沁了一層。
真的要這樣,來一場豪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