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平日裡忙得都是大事兒,誰會去注意一個不起眼的小吏?
但是戶部尚書朱思明很快讓他們見識到了他爲什麼會屹立三朝不倒,並且每個皇帝都對他頗爲看重。
他捻了捻鬍鬚,只略略思索片刻,就道:
“這個馬勇,是鎮國公夫人孃家三姑母的大女婿,當初他的這個職位,也是走了鎮國公府的路子才得來的。趙尚書是覺得,這個人篡改了乳孃出身,是與鎮國公府有關?”
趙文廷拿過乳孃周氏的相關文書又看了一遍,肯定地點頭:
“沒錯,不然他在乳孃的事情上做手腳,完全說不過去。我們已經查了這個周氏的丈夫,早年也是通過鎮國公府的路子才發了財,在京城安居,也頗受鎮國公府的庇護。”
皇帝與幾人一聽,這件事情就徹底明瞭了,這事兒板上釘釘和鎮國公府脫不開關係了。
要不是利益相關,誰閒着沒事兒會冒着殺頭的危險,敢在給皇子選乳孃這件事上動手腳?
安西郡王一聽這中間真有事兒,都顧不上驚歎,兩腳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開始抖如篩糠,又怕又怒
這個馬勇,害他給皇長子選錯了乳孃,他一定要將這人碎屍萬段!還有鎮國公府,都關在詔獄裡了還不消停,活該全家死光光!
事情已經很清楚了,皇帝雖然沒有明着對安西郡王有過度的苛責,但是安西郡王告退出宮的時候,明顯能感覺到皇帝對他的冷淡。
這件事在翌日就有了結果。
皇帝以皇長子乳孃周氏身患惡疾爲由,將之逐出宮廷,順帶追究了宗人府甄選乳孃不嚴的罪過,安西郡王被罰俸一年。
然後沒過幾日,就傳出周氏惡疾身亡的消息,順帶着被人挖出周氏的夫傢俬販鹽鐵,隨即全族被抄家下獄。
而宗人府書吏馬勇,因爲收受賄賂,被刑部與大理寺審察,居然查出鎮國公府在十九年前聯合朝廷重臣構陷秦王,導致秦王無辜獲罪一事。
一石激起千層浪,幾乎要被京城衆人遺忘的鎮國公府再一次出現在了世人的視線裡。
雖然這麼多年,人人都知道當年秦王一案必然是有冤屈,但都以爲是昭烈帝當時忌憚秦王功高震主的緣故,沒想到鎮國公府居然還在裡面參了一腳。
一時之間,無論是朝堂官員還是民間百姓,都大罵鎮國公府,要求皇帝嚴懲鎮國公府。
禮部尚書齊夢覺也私底下和丞相宋長卿嘀咕:
“這鎮國公府也真是的,老老實實待在詔獄裡等着皇上什麼時候大赦天下了,好歹還能撈條性命在,這下可好,非要把一家子全都作死!”
宋長卿詫異地看了齊夢覺一眼:
“齊尚書覺得皇上會大赦天下嗎?”
齊夢覺一怔,想了想,然後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不錯,照着皇帝強硬的性子,大赦天下也是說笑了。
當初登基的時候,有大臣提議大赦天下以示仁慈,皇帝以對惡徒無仁慈可言拒絕了。
後來皇后娘娘有孕,大臣又提,皇帝更是表態,皇后有孕乃是上天對他們夫妻的眷顧,更與惡徒無關。
及至到皇長子出生,大臣們都默默地閉嘴了,皇上大概還是會覺得,皇長子是皇后辛苦孕育,更和惡徒沒有關係了吧?
齊夢覺感嘆:
“那這麼說,鎮國公府上下,早晚都是要掉腦袋的,不過是如今更爲名正言順是吧?”
“齊尚書,你又錯了。”
宋長卿嚴肅地看着齊夢覺:
“你我都是皇上的臣子,豈能妄測君心?”
齊夢覺愣住了,私底下也要這麼嚴肅認真麼?
不過相比於一夜之間就能被皇上看在眼裡,飛黃騰達的宋長卿,齊夢覺深深覺得,自己連皇帝的心思都猜不透,卻有幸被皇上看爲心腹之臣,實在是運氣加僥倖啊!
新皇登基以後,鎮國公府上上下下,就被這麼不死不活的扔在了詔獄裡,就連下嫁給鎮國公府二公子的長公主蕭惠雅也不例外。
蕭惠雅從前以爲自己在宮裡吃過的苦已經夠多了,下嫁到鎮國公府之後,很想過上能憑藉長公主之尊揚眉吐氣的日子。
可惜華玉清原本也是被她算計的人,娶了她本就是心不甘情不願,兩人新婚夜就先打了一架,後來鎮國公府的人雖然礙於皇家顏面並未對她如何,但她的日子也絕對不好過。
及至秦軍攻到京城,皇位易主,鎮國公府的人下獄,身爲鎮國公府的兒媳被牽連,蕭惠雅才知道,跟詔獄比起來,從前在宮中過的那些日子,算得上什麼苦?
牢獄之中長年不散的腐朽惡臭日夜瀰漫在她鼻端,吃食日復一日是豬狗都不吃的餿臭剩飯。
蕭惠雅靠在冰涼的柱子上,從前的一切想法都成了腦子裡鈍鈍的鏽,她只一心想着,天氣就要冷了,就算是一件爬滿蝨子的棉衣都沒有,她還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
不由自主地,她就開始在絕望中懷念這一生中唯一度過的那些安寧的日子
那時候她和妹妹蕭惠歆在宮中相依爲命,無論遇見什麼事情都是姐妹倆一起面對,雖然也過得清苦,但跟這個時候比起來,那時,簡直就是在天堂。
想到妹妹蕭惠歆,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的父皇。
父皇不在的時候她年齡尚小,可她知道若是父皇在,無論是被貶爲庶人的長姐蕭惠郡,還是她和妹妹惠歆,都絕不會落到這樣的地步,父皇總是疼她的……
“父皇……父皇……”
蕭惠雅再一次無助地伏在地上嗚咽了起來。
一邊也早已無國公府嫡女風範的華冰清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冷笑道:
“你哭了這麼多遍,有用嗎?”
說句真心話,鎮國公府的人,誰不想念先帝?
若是先帝在,鎮國公府絕不會失勢!
可是事到如今,這一切有用嗎?
蕭紹棠將鎮國公府的人關押在這裡,不聞不問,就是想讓她們等死!
就算蕭惠雅是皇家血脈,又怎麼樣,還不是要死在這裡?
沒瘋真是算她運氣!
蕭惠雅猶自哀哀地哭着,恍若未聞。
華冰清司空見慣地冷哼一聲,撇過頭有些無聊地想起來,入獄之前,恍惚聽說秦王好好的皇帝不願意做,讓給了他的兒子蕭紹棠。
如今的皇后不知道是誰?
她眼前浮現出白成歡那張已經漸漸模糊的臉,不可能是她做了皇后吧?
那只是一個瘋女而已,雖然是威北侯府的義女,但她可不是徐成歡,出身高貴,蕭紹棠從前需要跟威北侯府結盟,自然寵愛她,如今,怎麼也該嫌棄了吧?
華冰清惡毒地想着,卻忽然發現眼前黑漆漆的牢獄裡有了一線光亮。
這是,這是……
華冰清震驚地轉過頭去,剛剛還在痛哭的蕭惠雅已經朝着那線光亮撲了過去:
“父皇,是不是你,父皇!”
蕭惠雅等來的,自然不是疼愛她的父皇,而是粗魯兇悍的獄卒。
已經被關了太久,幾乎折磨到神志不清的鎮國公府女眷們卻絲毫不畏獄卒的打罵,朝着提着燈籠的那個獄卒撲了過去,趴在牢獄的柵欄上,開始哭喊悲號!
真是太久了啊,久到哪怕現在把她們拖出去赴死,也好過在這裡不死不活地熬着!
唯有華冰清恐懼地往後退去,躲在了衆人身後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腦子裡模模糊糊地有一些似曾相識的記憶閃過,她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
“我要見蕭紹棠,我要見皇帝!”
白成歡正在與進宮來找皇長子玩的榮陽郡主說話,搖蕙忽然走進來,說皇帝請她過去。
白成歡看着在自己身邊玩得正開心的阿永,有些捨不得起身。
自從發生了周乳孃的事情,就算是剩下的幾個乳孃餵奶的時候,白成歡都不敢離開半步。
華清宮的一衆下人更是被嚇怕了,皇長子身邊的乳孃和伺候的嬤嬤都被換了一批,僥倖留下來的人都時刻提着心,戰戰兢兢地當差。
若是從前,皇后娘娘這般小心謹慎到草木皆兵的程度,搖蕙和李嬤嬤覺得不妥都會直言相勸,可是這個時候,從搖蕙到阿花,從李嬤嬤到秋月秋雨,沒一個敢出聲的。
可皇上還等着哪!
搖蕙望望抱着皇長子不撒手的皇后娘娘,求助地看向了一邊面帶微笑的榮陽郡主。
榮陽郡主雖然不知道宮裡前幾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從華清宮上下如今這提着腳尖兒走路的陣勢裡,也大概能猜出幾分。
搖蕙姑娘是華清宮裡的掌事宮女,此時她若是能幫了這個忙……雖然有些得罪皇后娘娘的風險,可要是能讓華清宮的人承了她這個情,那也是划得來的。
很快就權衡好了利弊,榮陽郡主就笑盈盈地向白成歡伸出了手:
“皇后娘娘,臣妹看皇長子似乎是有些困了,您要去見皇上,不如就讓臣妹來照顧阿永吧!”
白成歡遲疑了一下,忽然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榮陽郡主從阿永出生的那日起,就十分喜歡阿永,而這樣的喜歡並不是刻意討好和接近。
一個人是否對阿永抱着善意,白成歡這個母親還是分辨得出來的。
她就笑了起來,將懷裡已經逐漸開始變得沉甸甸的阿永遞給了榮陽郡主:
“有郡主這樣的姑姑疼愛阿永,真是阿永的福氣,本宮就將阿永交給郡主了!不過郡主也不要總是抱着他,免得胳膊疼。”
“娘娘放心,臣妹一定照顧好阿永,等皇后娘娘回來!”
少女的聲音又脆又甜,阿永也因爲時常見榮陽郡主,並不認生,就伸出胳膊要榮陽郡主抱。
白成歡這才徹底放了心,笑着起身叮囑了搖蕙和李嬤嬤幾句,帶着秋月走了。
蕭紹棠正在御書房的龍案前奮筆疾書,儘管白成歡的腳步聲已經一再放輕了,他還是耳尖地聽見了,立刻就放下了手中的筆,站起身來迎上前去。
“原本想回去看看你和阿永的,不過聽說榮陽郡主在,就乾脆讓人請你過來……”
隨着皇帝慢聲細語地帶着皇后進了御書房,秋月就留在了房門外,偏偏站在她對面當值的御前侍衛,正是四喜。
秋月呼吸一滯,立刻有些心虛地撇開眼去。
四喜那日過後病了一場,三喜和阿花還爲他們的事吵了一架,這些秋月都是知道的。
她心裡也有些難過,可她此刻更多地是怕四喜不顧體統又要糾纏他。
秋月就趕忙往一邊走了幾步,目不斜視地站好。
過了一會兒,卻沒聽到任何聲音。
秋月就悄悄瞥了四喜一眼,只見他面目沉肅,眼神冰冷,一本正經地站着,連個眼神都沒有丟給她。
好像根本就看不到她這個人似的……這跟從前,完全判若兩人。
而此時剛好有小宮女路過御書房門口,笑嘻嘻地跟四喜打招呼,四喜卻微彎脣角,對她們笑了笑。
等她們走過,四喜很快又恢復了冷硬的神色,從前對她的溫柔小心,半絲都看不到了。
像是有一瓶子陳醋被人潑在了心上,又苦又澀的滋味瞬間佔據了秋月的心口。
可這樣的滋味,秋月卻怎麼都說不出來。
御書房裡,蕭紹棠也沒有去追問白成歡怎麼耽擱了好一陣纔來。
他知道她被那件事嚇怕了,而她自己卻完全意識不到。
他只能找藉口讓她一點點放開對阿永獨佔一般的保護,漸漸將她的心放下來。
白成歡低頭看見了龍案上那摞厚厚的紙張,笑道:
“皇上這是寫什麼呢?你叫我來,到底是爲什麼事?”
“在擬鎮國公府的罪狀!”
蕭紹棠看着那摞宣紙,目露冰冷,語氣憤憤:
“到了這個地步,鎮國公府居然還敢狡辯喊冤,還敢說周乳孃這件事情與他們無關,我看他們是死有餘辜!”
白成歡將那些罪狀拿起來看了看,點點頭:
“這些罪狀都不算冤枉他們,至少,當初夥同安竹林謀害威國公夫人和如今在乳孃的事情上動手腳,都是鐵板釘釘的事實。這些你和宋長卿,還有顧副相袁副相商議着辦就可以了,不必再問我。”
蕭紹棠將那些紙張從白成歡手裡拿開,有些躊躇:
“不,我找你來不是爲了這些事情,是蕭惠雅和華冰清,她們都要見我,但是我不想見她們。不過,你看,該如何處置她們?”
這兩個人與他從無干系,他根本不會心軟,但是當初蕭惠歆遠嫁胡邦和親的時候,他知道白成歡對蕭惠歆不錯。
如今對蕭惠雅的處置,他覺得還是要問一問白成歡再做決定。
“華冰清你不見也就罷了,不過,蕭惠雅,也是你們蕭家的人,你覺得呢?”
白成歡沉吟片刻,又將問題推了回來。
蕭紹棠哭笑不得,歡歡如今也學會打太極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