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成歡整夜都在做夢,一個接一個的夢境,蕭紹昀,哥哥徐成霖,父親母親,還有晉王蕭紹曄,甚至還有她的閨中密友樑國公家的嫡幼女樑思賢。
那是十六年如夢一般的日子,無憂無慮,從不曾受人白眼,遭人欺壓。
夢中的徐成歡,還是那個天真不知世事,一路順遂的女子,沒有苦難,沒有傷心,唯有人人欣羨的榮耀風光。
幼時在宮中皇后慈和憐愛的臉龐,姑姑淑妃笑盈盈的模樣。
上陽宮嬌豔的春花,上巳節跟她手牽手傻了一般走遍京城的蕭紹昀,跟她交好的世家嫡女,還有無法無天的小十……
可她只閉了一閉眼睛,睜開眼,卻在這虢州瘋女的身上活過來,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一切的一切,都那麼陌生,她像是一個走在了懸崖邊的人,在這完全不同的世間小心翼翼步步艱險地行走,摸索,她找不到回去的路,也回不到從前……
怎麼會這樣呢,她明明是威北候府嬌養長大的嫡女,是走皇宮正門進宮母儀天下的皇后,她爲什麼會在這裡,會變成一個一無所有的瘋子?
這到底是爲什麼?!
那些時光走馬觀花一般,在她眼前不斷浮現,變幻,最終定格在一片血色中。
昭陽殿裡到處都是血紅血紅的顏色,鳳袍上展翅欲飛的鳳凰滴下血淚,鳳凰啼血!
蕭紹昀眉眼猙獰,他緊緊地抓着小十,那把殺了她的匕首就橫在小十的頸間!
小十卻像是毫無所覺一樣親切地叫他,皇兄,皇兄,我找到成歡姐了……
“小十,小十,走開……快走開!他會殺了你……走開!”
她拼命地往前跑,那把匕首卻又對準了她——“徐成歡,你去死吧,朕從來都沒有愛過你,你就是個蠢貨,你可以去死了!”
“蕭紹昀,蕭紹昀,小十,小十!”
她不明白,痛哭起來,可是青梅竹馬的太子哥哥沒有來哄她,也沒有放開小十!
小十!不要死!快逃!
“小十……小十……”
睡在牀前踏板上的搖蕙聽到大小姐的喊聲,一個激靈從睡夢中醒來,骨碌爬起來掀開了白成歡的簾帳:“小姐,小姐!”
青色幔帳裡的人在不斷掙扎,嘴裡喃喃地喊着什麼,被褥已經被踢打得一片凌亂,藕荷色的素綾中衣已經被打溼了一大片,任丫鬟如何呼喊都沒能睜開眼睛!
大小姐這是夢魘了!
搖蕙伸手去按住白成歡的手腳,白成歡卻力氣大,一把就把她揮開了,但那一剎那的觸感卻是滾燙,不但夢魘,還發了高熱!
搖蕙頓覺眼前一黑,她當值,卻把大小姐照顧成這個樣子!
她再不敢多想,撂了帳子就轉身奔出門去。
“太太,太太,大小姐發高熱了!”
屋外的天色還只是灰濛濛,她直奔上房驚慌拍門!
家裡睡了個王爺,白炳雄和李氏心再大也是一夜不得安枕,此時一聽搖蕙驚慌的喊聲,李氏立刻披衣下牀,外間值夜的小英已經開了門,搖蕙蒼白的臉色讓李氏心頭直跳。
“小英,快去,讓陳管事請大夫,請大夫,快!”
李氏強撐着吩咐了小英,顧不得衣衫不整就往女兒臥房而去。
“歡娘,歡娘……”
“大小姐這是受了些風寒,再加上心有鬱結……吃些藥,人能醒過來,就無妨了……”
李氏的呼喚聲,大夫的叮囑聲,白成歡仿似都聽得清楚明白,可她就是醒不過來,眼睜睜地看着蕭紹昀手裡的刀一寸一寸靠近小十的脖頸,小十卻還是笑得沒心沒肺!
小十,快逃啊,不要像我一樣,不要像我一樣就這麼死掉!
可是小十卻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一樣!
她心急如焚,她悲號呼喊,可是沒有人能聽到!
她滿心的傷痛,懼怕,憤恨,無人可說,無人能知!
沒有人知道她死得有多麼不甘心,她的悔,她的冤,無人能平!
蕭紹昀,我恨你,我恨你,生生世世!
你殺了我,你親手碾碎了一個女子對你真心,你毀了我的一切!
我恨啊!
胸腔裡像是有一團火在燒,燒到她的四肢百骸,把她的一切都焚燬殆盡,把那個叫徐成歡的女子活活燒死!
我不是白歡娘,我不是白成歡,我是徐成歡啊,小十,我是你的成歡姐,我是徐成歡啊小十,你可知道?
你孺慕的皇兄會殺了你,你可知道?
李氏滿眼淚花趴在牀前,緊緊握着女兒即使是幾個人按住強灌了藥卻還是滾熱如炭火一般的手心,心痛的心口都抽搐了起來!
“歡娘,你這到底是怎麼了,你別嚇唬孃親啊,你快醒來,快醒來啊!”
可任憑她怎樣呼喚,女兒還是毫無所覺,即使是睫毛顫動不已,那雙平日沉靜清冷的眼睛都不曾睜開過,唯有眼角的淚珠大顆大顆落在枕邊,打溼了一片。
“歡娘,你到底有什麼傷心,你醒來告訴孃親啊!”
李氏心肝都要碎了,她的歡娘,雖然自小瘋傻,卻從來就沒有得過風寒,從來就沒有生過這些尋常人的病啊!
她好得突然,可又爲什麼鬱結於心,她每日裡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正院門口,陳管事送了大夫回來以後就一直沒敢走開,隨時待命。
眼見着平時精明能幹的太太丟了魂一般哭成個淚人,老爺和大少爺更是被抽了主心骨一樣眉頭緊鎖團團轉,陳管事眼前也不由得浮現出昨晚那個對他下令的大小姐來。
她眉眼冷清,語氣堅決,他竟是想也沒想就去做事,根本就沒想過老爺太太什麼意思,左右這家裡現在都是聽大小姐的。
明明這表少爺來路蹊蹺,可是老爺太太居然認下了,大小姐肯定是說了什麼。
大小姐這一病倒,往後可如何是好?
正院圍滿了傭人,被安排在客院休息了一晚的晉王和張德祿,起身的時候就開始納悶了。
“這白家到底是心大還是不知道恭敬啊?既然能從一雙靴子就認出本王來,那好歹本王也是個超品的親王爵,這怎麼把咱們扔偏院就不管了?真當我是他們上門打秋風的侄兒?”
晉王伸展雙臂由張德祿伺候着穿上昨晚白家下人送來的簇新綢緞衣衫,又蹬上了一雙花紋普通的新靴子,自小被人捧着的晉王對白家的怠慢開始不滿。
張德祿低頭勸道:“王爺,咱們是偷着來的,人家也不能做得太明顯了給您招禍,這是白家人聰明!”
他其實蠻同情這白家人的,無緣無故惹上了這小爺。
晉王點點頭:“那好,咱們這就去見見他們……要說這白家也真是奇怪,什麼事兒都是那個白成歡做主,真是的,沒個體統!”
主僕二人,出了門,慢慢踱着步子往正院而去。
一路上,卻見白家的僕從如同螞蟻一般,在正院和廚房間來來回回跑。
“哎,迎春,那藥還有沒有,大小姐吐了,得重新喝!”
“沒,沒有了啊,這都吐了第三遭了,我這就去重新熬藥!”
一個臉圓圓的小丫鬟回身就跑,那來傳消息的婆子一邊扶着腰直喘氣,一邊跟身邊一起的婆子說話。
“哎呀我的親孃,大小姐這可怎麼是好!一直喊着什麼‘消食消食’,是要吃,還是吃撐了要消食啊?”
“消食?不能吧,這家裡人上上下下都沒用早飯呢,別不是要什麼石頭吧?”另一個婆子說道。
正繞過一棵梧桐樹走過來來的晉王卻怔在了原地。
“哎,公子,怎麼不走了?”張德祿習慣性地低頭跟在王爺身後走路,差點撞上去。
“她病了?”晉王擰眉:“消食,什麼意思?消食,消食……”
眼見晉王神遊天外,張德祿只得繞到前邊去提醒自家主子:“公子……”
話還沒說完,卻一眼看見,晨曦裡眉眼清俊無匹的少年雙眼黑曜石一般閃閃發光,散發出一種令人心驚的狂熱:
“是小十!她是在叫我,她是在叫我啊!”
“成歡姐,成歡姐!我在這裡,我在!”
自從離開京城,就再也沒有徹底舒展過眉頭的少年,綻開笑容迎着晨風向前跑去,衣衫獵獵作響。
是我啊,成歡姐,我來了!
張德祿張着嘴呆了半晌,一拍大腿追了上去,親孃祖宗啊,又犯了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