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命,可以好到什麼程度,又可以苦到什麼程度,這是個誰也說不清楚的事情。
但是江平郡王妃崔穎怡每每想起自己的命,心中總有一種意難平的滋味泛上來。
崔家面對安西郡王府庶出三子蕭紹勉的糾纏,只得無可奈何地將她嫁了過去。
在她出嫁前,皇帝給了安西郡王府額外的恩賞,給了蕭紹勉一個江平郡王的爵位。
那時她內心深處還是稍稍寬慰的,庶子就庶子吧,至少,也是皇家血脈,至少以後,京城那些因爲崔家敗落就瞧不起她的貴女,見了她也要恭恭敬敬行禮,稱上一句“王妃”。
可她剛剛嫁過去,嫡母安西郡王妃就以蕭紹勉已經封爵成家爲由,攛掇安西郡王將他們二人分出了安西郡王府。
一個毫無根基的庶子,雖然有了爵位,卻不被皇帝看在眼裡,離開了安西郡王府這棵大樹,能有什麼前途可言呢?
安西郡王妃一直謀劃着將這個礙眼的庶子踢出安西郡王府,此時已經風風光光達成了目的,而且外面人都稱讚她爲庶子盡心盡力,她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呢?
原本庶子就分不到多少的那份家產,更是被剋扣得七七八八,崔穎怡和蕭紹勉搬出安西郡王府的時候,除了自己的嫁妝,能帶走的東西,不過區區萬兩白銀!
這樣的郡王,怕是窮得歷來罕見吧?
因爲身份帶來的少許寬慰立刻就變成了前路的陰暗,崔穎怡面對的,只有一個性情陰冷敏感,且身無長物的丈夫。
但她還不能稍有微詞。
每每她想要放下從前的心高氣傲,勸說丈夫好好上進的時候,蕭紹勉總會報以冷笑;
“呵,到底是我高攀你崔氏了嗎?可惜我這人,向來不比榮平郡王那樣左右逢源,討人歡心!”
這還是記恨着從前她曾經心向榮平郡王的事情。
一開始還只是爭吵,後來發展到打鬧,幾年折騰過去,即使已經生了兩個孩子,崔穎怡還是覺得自己的人生更加晦暗了。
並且只有她一個人活在陰暗冰冷的角落裡,苦苦煎熬,以至於早生華髮。
她的堂妹崔穎佳,在河東和晉王過着恩愛和諧,生兒育女的日子,遠離京城的是非和堵心,歲月安好。
她曾經心之所向的榮平郡王,娶了李家的嫡女李嫦娥,夫妻舉案齊眉,是京城的又一樁佳話傳說。
就連榮平郡王的妹妹榮陽郡主,也是承恩公府衆星捧月的世子夫人,在承恩公府說一不二,將承恩公世子變成了除了皇帝之外,又一個出名的妻管嚴。
而最讓人意難平的,非鳳座之上的那位莫屬。
都說男子心易變,就連蕭紹勉這樣一無是處的廢物,都納了兩個側妃在府裡,但是皇帝本該三千佳麗的後宮,居然至今被皇后一人獨佔
這真是天底下最荒謬的事情!
歷來的帝王夫妻不到頭,爲什麼就能被白成歡這樣輕易地躲過去?
大臣們不是沒有鬧騰過,上書要求皇帝選秀,上摺子彈劾皇后善妒不賢,但是隨着大齊的江山一年比一年繁榮昌盛,國泰民安,皇帝早已經不是初登基之時尚且忌憚幾分大臣的那個少年了。
他年富力強,極有主見,雖然不至於因爲這些上書苛責大臣,但是這些朝臣非議在他面前如同過眼雲煙,根本進不到心裡,該怎麼樣還怎麼樣。
更可氣的身爲丞相的宋長卿,從來不在此事上多說一個字,任憑朝臣如何蹦,總歸是難以擰成一股繩,一直到泰豐十年,皇后還是穩居後宮,獨寵無雙。
這樣的一個女子,真是讓人嫉妒,卻是止不住地羨慕。
美貌,榮華,兒女,還有丈夫始終如一的情意,身爲女子孜孜以求的一切,她還有什麼是沒有的?
所以每每遇到年節進宮朝賀,崔穎怡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多看皇后幾眼,就算不合規矩,她也難以壓制心中的不平
她多想在那張眉眼精緻的臉上找到與自己一模一樣的愁苦痕跡,多想在她金鳳步搖停棲的鬢邊,找到那麼幾縷歲月風霜。
那樣,她至少可以安慰自己,瞧瞧,這世上哪有什麼氣運無敵的女子,不都是要經歷人間悲苦,在時光流逝中年華老去嗎?
可無論她的眼神如何不合規矩地在白成歡的身上逡巡,她都沒有找到過她想要找到的痕跡。
身份尊貴的皇后臉色,彷彿永遠都是眉目平和的笑意,帶着歲月格外優渥的眷顧。
泰豐十五年的元旦正日,再一次進宮朝賀的時候,崔穎怡的身體已經在常年的愁苦鬱郁中更加不如從前了,一整個冬天,她的風寒就沒有好過。
原本是可以報病請求不入宮的,可她還是不甘心。
掐指算算,都是年近四十的人了,想要看到那個女子年老色衰,失去一切,幾乎已經成了她的執念。
可千算萬算,她沒想到,當着滿殿命婦的面兒,她居然不小心咳嗽出了聲!
胸腔裡陡然爆發出的劇烈聲響,就像她藏匿多年的心事,來勢洶洶,遮掩都來不及!
所有的命婦貴女立刻都轉頭看着她,剛剛還喧譁熱鬧的大殿只剩下她咳嗽的聲音。
“崔氏,你既然感染風寒,怎麼還敢來御前?!還不快向皇后娘娘請罪!”
她的長嫂,已經承襲了安西郡王妃誥命的王氏,回過頭來斥責她,眉間是唯恐受她牽連的厭惡和鄙夷。
原本站得離她近些的人都紛紛躲開,唯恐躲避不及被她沾染。
她站在大殿空蕩蕩的角落裡,看向遠遠的鳳座上,那個也將目光投過來的女子,眼角的淚水帶着絕望涌了出來。
爲什麼,她從來沒有做過什麼惡事,只不過是想要爭一爭更好的生活,就要到如今這個地步?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女子起身,然後慢慢向她走過來,帶着久居皇后之位的雍容和儀態萬千,然後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停下腳步,彷彿一朵開得繁盛的牡丹,照映着她歲月枯萎的容顏。
崔穎怡知道這個時候,她是該跪下請罪的。
可她的膝蓋,卻怎麼都彎不下去
她那樣一心一意地想要在有生之年看一次白成歡的笑話,可今日,卻被所有人看了她自己的笑話,或許,這麼多年,全京城的人都在看着她的笑話!
她擡手遮住了臉,那股憋在心裡十幾年的鬱氣剎那涌了上來,她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崔穎怡再次醒來的時候,眼前有影影綽綽的昏暗燈光,耳畔有細碎的說話聲。
這不是在江平郡王府的正院,她的屋子裡,沒有如此暖意燻人的感覺。
可她能分辨得出來她的兒女說話的聲音
“……皇后娘娘,我母妃平日裡總是不大高興,她,她可能是不太喜歡我們……不過只要母妃能好起來,不喜歡我也沒關係,我以後不惹她生氣……”
這是她性情向來安靜的小女兒的聲音。
“媛媛,皇后娘娘面前,不許胡說!”
這是她穩重的長子的聲音。
他們,都在跟皇后說些什麼?!
她怎麼會不喜歡自己的兒女?
崔穎怡掙扎着要起身,卻驀然聽見白成歡的聲音,如同潺潺的流水:
“媛媛,你母妃怎麼可能不喜歡你們呢?你們是她親生的孩子,她不高興,必定有她自己的緣故,但無論如何,你們都是她的心頭肉,不過是有些父母願意說出來,有些父母不善表達罷了,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只有六歲的小女孩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思考,然而還是語氣怏怏:
“可母妃她從來都不肯抱我,她總是生氣父王不好好上進……她還說過,她自己命苦,沒有皇后娘娘這麼好命,我也沒有公主姐姐尊貴……”
崔穎怡只覺得喉頭一甜,一口鮮血立即就咳了出來
她到底養了個什麼樣的傻子,爲什麼一點都不隨她,而是隨了她那個四處惹事兒的父親?
這是在宮裡無疑了,她卻什麼都敢告訴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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牀帳內驚天動地的咳嗽聲頓時打斷了小女孩的訴說,她轉頭就跟着自己的哥哥朝着那邊跑了過去:
“母妃,你醒了!”
一雙兒女從掀起的簾帳中探出頭來,崔穎怡下意識地就要一巴掌打過去,卻是揚了揚手,停在了半空。
心頭肉,這兩個孽債,何嘗不是她的心頭肉!
白成歡大概已經什麼都知道了吧
她的嫉妒,她的怨恨,她的不甘心,意難平,都知道了吧?
這個時候,再打女兒,又有什麼意思呢?
遲疑間,簾子被一邊侍立的宮人無聲地撩起,用金鉤掛好,白成歡的臉出現在崔穎怡視線內,而她的目光,正放在崔穎怡高舉的手上。
崔穎怡猶如被火燙一般收回了手。
她能從那道目光裡,看出淡淡的悲憫和不贊同。
“蕭寶悠,你給我進來,帶弟弟妹妹出去玩。”
崔穎怡只聽見白成歡揚聲喊道,隨即就看見大齊的公主殿下腳步輕快地走了進來,笑嘻嘻地抱怨:
“不過就是偷聽一下下,就被母后你發現了!”
年少的公主臉上,是少女該有的恣意飛揚,容貌與皇后七分相似,卻又帶着皇帝五官中的明朗,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鮮妍明媚。
那少女笑嘻嘻地牽住了牀前小女孩的雙手,熱情地招呼他們:
“郡王妃,這是在宮裡,你安心休息,我帶着他們出去玩!來,媛媛,我帶你去御花園賞梅,阿軒堂弟,我讓人送你去哥哥那裡,表弟他們在廣元殿比劍呢,可熱鬧了!”
一雙兒女卻齊齊地看向崔穎怡,等待着母親發話。
崔穎怡陡然心酸,她即將面對皇后的苛責,何必讓兒女在這裡看她難堪?
她勉強笑道:
“如此,多謝公主殿下照顧他們了,阿軒,你帶着媛媛和公主殿下一同去吧,要記得守規矩。”
一雙兒女在父母不和中長大,自來懂得看母親的眼色,只得依依不捨地看了母親一眼,藏了心中的擔憂,跟着公主離去了。
大殿裡除了宮人,就只剩下崔穎怡和白成歡。
或許是身體太過虛弱,崔穎怡的那點兒心氣兒不足以支撐她了,她掙扎着在牀榻上跪下來:
“皇后娘娘,臣婦自知有罪……還請皇后娘娘讓臣婦出宮去吧,免得過了病氣給娘娘……”
白成歡卻是看了她一眼,轉身走回去,重新落座,才道:
“你的病太醫診過了,是鬱結於心,肝氣受損,不會過人的,畢竟一個人心裡的鬱氣,只能自己消解,如何能過給別人?只是可憐阿軒和媛姐兒,這麼小,也要跟着你鬱郁終日。”
話裡有話啊。
崔穎怡腦子裡掠過這個念頭,頹然坐了回去,低低地咳了兩聲,悲涼地笑了起來:
“是啊,娘娘這樣洪福齊天的人,如何能體會,我這樣的人,過着怎樣暗無天日的日子?”
“你這樣的人?”
白成歡看着崔穎怡,輕輕搖了搖頭。
“你雖然出身崔家,但你並不曾像你的長姐一樣害過我,也不曾做過大惡之事,並且你的兒女和丈夫都來爲你向本宮求情,所以本宮今日願意寬恕你,可要是你這輩子都不能寬恕你自己,那本宮也無計可施。”
“他也來向你求情?”
崔穎怡難以置信。
兒女來爲她求情,在意料之中,可那個已經巴不得她早死的蕭紹勉,怎麼會來爲她求情?他是怕她牽連江平郡王府吧?
白成歡一看她的神色忿忿,就知道她又想歪了。
她不由得嘆息:
“你出身崔氏一族,自幼父母族人捧在手心疼愛,就算江平郡王不盡如你意,可跟其他的崔氏女比起來,你已然好過很多。人這一輩子,若一直只朝天上看,不肯低頭瞧一瞧自己手心裡的福氣,那是永遠都不會有什麼樂趣的。”
“江平郡王爲人平平,但他早先待你着實不差,你的兒女,聰明乖巧,健健康康,滿心裡裝着你這個母妃,你的母族雖然敗落,但比一般的小門小戶仍舊好很多,你何必如此呢?女子心強原本無錯,可是,稚子何辜?”
白成歡說完,崔穎怡猶自怔怔。
白成歡也不再多說,起身準備離去。
滿殿的命婦還在等着她,崔穎怡不過是她人生中一個無關輕重的人而已。
她跟崔穎怡說這幾句話,不過是看着小小的媛姐兒進宮之時,滿臉驚恐憂鬱,實在不忍心罷了。
她走了幾步,才聽到身後崔穎怡的聲音傳來。
“皇后娘娘,您這一輩子,可曾有過什麼遺憾不平之事?”
“我啊……”
白成歡回過頭,笑容裡帶着幾分感慨:
“不僅僅是遺憾不平,摧心折肝的事情都不少。可那又如何?都已經過去了。江平郡王妃可曾記得,本宮從前,還是個受人欺凌的瘋女呢。”
崔穎怡一下子被這話噎住了,直到皇后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的冬日暖陽裡,她都沒能再說出一個字。
是了,她忘了,白成歡的人生,也不是全然完美的,她也曾經只是虢州的一個瘋女啊。
在心口盤亙了十幾年的那股氣,彷彿因爲發現她嫉妒的人也有過這樣致命的缺陷,瞬間轟然崩塌。
上天原來,對人人都是公平的啊,不過是甜一時,苦一時罷了。
既然白成歡能由苦變甜,她何嘗不能?
崔穎怡那股心氣兒,忽然又回來了,但好像又完全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