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孝宗皇帝駕崩,太子登基三年以來,上陽宮一直是後宮中恩寵最隆的所在,因爲這裡的主人,正是喬皇后。
在京城女眷看來,喬皇后的恩寵應該是來自於皇帝對她從少時延綿到如今的情意,畢竟當年喬桓十里紅妝,風光嫁進東宮的場面,早就和太子當日的綿綿情意一起鐫刻在京城女眷的心中。
但是在朝臣們眼中,還是覺得喬皇后的恩寵來源於年幼的太子多一些。
剛剛滿了三歲的蕭紹昀是皇帝的嫡長子,天生長了一副蕭家人的好相貌,且聰明伶俐,恰好又是在皇帝登基之初的昭和元年出生。
身份和氣運都趕上了,剛剛滿週歲就封了太子,這在大齊歷代並不多見。
而後宮之中,歷來是母憑子貴,母子相互帶掣。
喬皇后有少時皇帝對她深重的情意爲根基,又有身爲太子的兒子傍身,在旁人看來,她這一生的榮華富貴,已然是穩穩當當的。
所以當皇后因爲淑妃和皇帝鬧彆扭的消息傳出來以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地裡覺得皇后不知好歹。
身爲皇后,能盛寵不衰,就已經殊爲難得了,至於後宮新進的那些新鮮嬌媚的嬪妃貴人
男人嘛,誰還沒有個三妻四妾呢,更何況是皇帝。
有新寵而不忘舊愛,已然是難得了,喬皇后這樣,一個不好可是會落下善妒的名聲的。
承恩公喬家的人也急了,承恩公夫人親自進宮勸說,喬皇后都無動於衷,非要出宮去京城西面的尼庵中清修。
“皇后娘娘怎麼這麼糊塗!娘娘想一想,淑妃出自身威北侯府,雖然只是侯府,可論根基地位,比咱們家只高不低,皇上自然不可能讓她一直做個小小的貴人,如今封了妃位,必定也是不想寒了威北侯府的心,娘娘與皇上夫妻一體,這個時候鬧騰,豈不是讓外人看笑話?若是因此與皇上生了間隙,真真是得不償失!”
鳳儀尊貴的皇后靜靜地望着苦口婆心的母親,脣角漫出幾分苦澀:
“母親也說了,咱們家原本就比不上威北侯府。要是讓我眼睜睜看着徐淑寧一步一步踩到我的頭上來,卻什麼都不做,那母親信不信,他日,這個皇后的位置,就不會再是我的了。母親,權勢恩寵這些東西,我可以不在意,但是阿昀,他已經成了太子。若是我沒有能力護住他,母親可以想想,他和承恩公府,會是什麼下場?”
承恩公夫人瞬間語塞
她不得不承認,權勢恩寵這些東西,原本就是此消彼漲的。皇帝的恩寵就那麼多,別人分走的越多,女兒握在手裡的就越少。
若皇帝真有翻臉無情的那一天,那等待着太子和承恩公府的,只有覆滅一途。
窗外的陽光投射進來,帶着淡淡的花香,喬皇后深吸了一口氣,竭力平靜了心緒,在母親的沉默中緩緩將手覆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母親放心,我有分寸。皇上,已經不是從前的皇上了,我不爲自己,也要爲了我的孩兒,爭一爭。”
承恩公夫人看着明明不過雙十年年華,卻已經眼底深沉無波的女兒,眼角忍不住有些熱。
女子本弱,爲母則剛,這都是爲了太子殿下吧?
女兒成了天底下最尊貴的女子,如同鳳棲梧桐一般,高高地站在了枝頭。可誰知道什麼時候,一陣風來,就能將這所有的榮華與璀璨吹下來。
承恩公夫人離去後,寂靜的上陽宮寢殿內才傳來了宮女小心翼翼的聲音:
“娘娘,您,當真要留着嗎?”
喬桓擡頭,看着自己唯一信得過的貼身宮女柳枝,眼底的淒涼最終化爲堅定:
“我當然要留着,既然蕭無憂他對不住我,我何必要對自己的孩子下殺手?”
“可是娘娘,皇上畢竟是……”
“他畢竟是皇上,是九五之尊,是天子,是麼?”
彷彿知道柳枝要說什麼,喬桓嘲諷地笑了笑,打斷了她的勸說。
“若是做不到,當年就不要對我許諾什麼‘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還可以從一開始就把他當成太子,當成皇帝,而不是夫君!”
“可是娘娘,就算是夫君,有哪個女子的夫君能從一而終呢?奴婢覺得,人年少的時候,都會許下很多諾言,可並不是樣樣都能做到,只要皇上不忘了當年的情分,娘娘何必冒這麼大的風險?”
喬桓轉頭看着柳枝,眼底是與生俱來的倔強:
“或許我可以像別的女子那樣,明明知道當年的許諾只是一個謊言,如今走到這一步,就不要去追究可是我,做不到。”
她做不到不怨,做不到不恨,做不到將那些從滿心歡喜到失望心碎的痛苦自己一個人嚥下去。
更何況……
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眼神逐漸溫柔起來:
“柳枝,前幾日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兒,她長得很好看,長大後,居然如同我一般,頭戴鳳冠……你說,她要真是我的女兒,如何能做皇后呢?難不成她的夫君能篡了阿昀的太子之位不成?哎,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每日裡瞎想過了頭……”
這些彷彿胡言亂語一般的荒謬之言落進柳枝的耳中,她愣愣地看着皇后,一句勸阻的話都說不出來。
皇后的臉上帶着夢囈一般的寧靜和溫柔,散發着淡淡的光輝,就像是每次與太子殿下在一起時一樣。
柳枝驀然想起來,娘娘生下太子殿下那一年,曾經被人毒害過,當時太醫曾經說,娘娘今生,再難有孕。
所以,娘娘這樣執拗,看似是想要報復皇上,可她心底,是真的想要留下這個孩子的吧?
不論這個孩子的父親是誰,不論這個孩子將來會給娘娘帶來多大的麻煩,娘娘都想留下她。
娘娘如今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誰的,柳枝並不清楚,但她很清楚,這個孩子絕對不會是皇帝的
原先的淑貴嬪,如今的淑妃,自從進宮以來恩寵正隆,皇上在上陽宮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娘娘有孕的日子,怎麼算,前後都差了至少半個月。
柳枝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娘娘,咱們將這日子推一些,豈不是更容易?”
混淆皇室血脈,是誅九族的大罪,可既然要留下這個孩子了,略施小計讓這個孩子名正言順,到底是風險小一些。
喬皇后展眼望了望自己華美的宮殿,否決了柳枝的提議:
“從前太醫院上下,都是把控在我手中,要改日子,自然容易,可是如今……徐淑寧這個人,向來心狠手辣,又與我不死不休,留在宮裡纔是冒險。再說,我倒希望這個孩子生活在遠離皇宮的地方,這輩子無憂無慮就好了。這皇宮,纔是世間最可怕的地方。”
柳枝沉默了一瞬,起身行禮告退:
“既然是這樣,那奴婢這就親自出宮去安排吧。”
過了沒幾日,喬皇后就帶着人執意出宮了。
皇帝苦苦挽留,卻被喬皇后冷言嘲諷,一怒之下獨自回了後宮,揚言要廢后。
可是皇后之位牽扯甚廣,哪裡是說立就立,說廢就廢的?
更何況喬皇后除了在淑妃這件事上鬧得太過了些,其他並沒有能讓人指摘之處,所以朝臣一邊腹誹喬皇后悍妒,一邊紛紛上書皇帝三思。
後宮中,諸位嬪妃也難以想象皇后會做出如此衝動的事情來,但跟喬桓比起來,她們更不願意見到的是淑妃風頭太盛。
宮中嬪妃年少時大都是京城閨秀,大家都是熟識的,喬桓做皇后,無論有沒有皇帝恩寵,她們的日子至少不難過,不擔心無故遭殃,可要是徐淑寧上位,那就難說了。
於是在一衆妃嬪的輪番勸說之下,皇帝心裡也勾起了往日的情意,心裡知道如今這後宮裡鶯鶯燕燕的,到底是自己對不住皇后。
皇帝最後只得消了心頭的這口氣,下了道詔書,命皇后在城西的無爲庵爲大齊祈福一年,算是給皇后的任性之舉找了個由頭,也稍微撿了撿自己掉了一地的面子。
再加上朝堂上秦王蕭無雙自西北得勝回京,後宮裡林貴妃又傳出有孕的消息,這兩件事分去了皇帝大半的注意力,皇帝也顧不得親自去請皇后回來了,暗地裡籌劃如何對付自己那個功高震主的弟弟。
城西的無爲庵位於翠庭山後,不但離京城遙遠,而且十分偏僻,香火也一直都不怎麼旺盛,庵中的女尼度日艱難,幸好承恩公府常年供奉,才得以維持下去。
如今喬皇后要在無爲庵修行,女尼們因爲心中感激,將最好的院子讓了出來給喬皇后住,無爲庵周圍,也很快建起了房舍,駐守了一隊宮中的御林軍,以保護皇后周全,而這隊御林軍的首領,是喬皇后的親弟弟喬翼。
一連幾個月,喬皇后都只一心一意在她住的院子裡清修,從未踏出過院門一步。
遠在朝堂的皇帝雖然有心牽掛這邊,但到底政務繁忙,無法抽身前來,倒也沒有人擾了喬皇后的清靜。
直到入秋的時候,漫山遍野的綠樹都盡數枝葉變黃,無爲庵纔來了客人。
月下的山巒,如同鋪滿金色的流沙,夜風颯颯而過,漫山遍野都是簌簌的聲響。
但是出自皇宮的御林軍卻能在這雜亂的聲響中聽出不同的氣息來
喬翼手執長劍,飛身而出,在姐姐喬皇后的門前,攔住了一身飄飄道袍而來的詹松林。
月下的道士,一如少時的清俊,身形已然輕如野鶴,在月下飄拂而來,悄無聲息地到了喬皇后門前。
這個人的功夫,什麼時候到了這樣的地步?他居然差點無法察覺!
月光照在來人的臉上,喬翼一眼看去,悚然心驚!
喬翼竭力平定了心神,才低聲喝道:
“居然是你……你這個愚蠢的懦夫,今日是來送死嗎?!”
月下的詹松林,眉眼間的寥落,彷彿已經隨着歲月刻進了骨髓,縱然他面色平靜無波,但他看向寂靜房間之時的目光,已然將身邊的落葉都一同染上悲涼。
“我知道,是我才讓她過得不好……所以,今日我想帶她走……”
如果,如果從來就沒有在一起過,他可以抽身離去,可是那一夜……那是他失意的人生裡最美好的時候了,他憑什麼要放棄?
“呵,當日將她那樣難堪地丟在大街上的時候,當初賜婚的詔書下來的時候,你怎麼不帶她走?到如今,詹松林,你以爲你算個什麼東西,值得我姐姐爲了你拋棄一切?!”
“可是要不要跟我走,是她說了算,我要見的人是她!”
詹松林徑直向門口走了過去,喬翼的劍立刻就橫在了他的脖子上:
“再走一步,休怪我下手!”
刻意壓低的聲音裡帶着狠意,但兩人的爭吵還是已經驚動了內室裡的人,屋子的窗戶上,很快透出了昏黃色的燈光。
“阿桓!”
詹松林的眼中陡然現出欣喜的光芒,她一定是願意見他了!
但是下一刻,他全身的血液都幾乎凝固
那薄薄的窗紙上,映出來的女子剪影,脖頸的地方,橫着一根長長的陰影,毫無疑問,那是利刃!
“阿桓!”
詹松林茫然後退了一步,即使隔着牆,他也能感受到這個剪影鋪天蓋地而來的恨意。
“走吧……我說過,死生不復相見,如果非要再見我一面,那就見見我的屍體吧。”
女子輕如夢一般的聲音從那片剪影的地方散了出來,那樣輕,就像在陳述別人的事情,可卻足以將滿心希冀而來的人迅速擊垮。
詹松林伸出手,想要擁抱什麼,卻只能徒勞地放下。
他喜歡的那個阿桓,從來都是個說到做到,激烈決絕的女子!
他的喉間無法抑制地發出一聲絕望的嗚咽:
“爲什麼,阿桓,爲什麼……明明那一晚你……”
“那一晚你們道門的迷魂香很管用,我一直以爲,出現在我身邊的人是無憂,而不是……令人噁心的你。”
窗內的人依舊是輕描淡寫的聲音,但足以讓窗外的兩個人同時瞪大了雙眼!
喬翼已經震驚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了,唯有詹松林還不肯相信:
“不,你明明知道是我……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人,只有蕭無憂。”
唯一愛過的人,只有蕭無憂!
詹松林猛然向前撲了過去,就連喬翼手中的長劍劃破了他的脖頸,他都沒有感覺到痛,只是絕望地懇求:
“不,他負了你,他對你不好,跟我走,阿桓,跟我走!求你跟我走!我已經跟師門說好了,許我還俗,我們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別再往前走!”
窗內傳來一聲利叱,伴隨着柳枝驚慌的低呼:
“皇后娘娘,您的脖子流血了!”
“阿桓!”
詹松林終於後退了一步,慘然一笑:
“果然,你果然就算是與我同歸於盡,都不願意再見我!”
“走吧,想起你,都讓我噁心。”
依舊是那樣平靜的聲音,伴隨着柳枝壓低了的抽泣聲。
身邊夜風徐徐而過,像那晚女子溫柔的雙手,可是詹松林知道,他再也得不到了。
永遠,都得不到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夜風中才有人影離去,明月靜靜地照着山巒,寂靜地讓人絕望。
“阿姐,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你爲什麼不開口,讓我殺了他?”
喬翼手中的長劍無力地垂下,腦海中暴風肆虐
什麼叫“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如果,如果真的如他猜想的那般,那喬氏一族,不啻於被推到了懸崖邊上,一個不慎,就要粉身碎骨!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對姐姐的擔心多一些,還是對家族的未來擔心更多一些!
良久,屋內纔再度傳出女子帶着微微顫抖的嗓音:
“阿翼,姐姐累了。不要再問了,什麼都不要再問了……你放心,無論何時,我都不會拋棄你們,背棄家族。”
想起那晚的凌亂,喬皇后展開衣袖,抱住了被鮮血包圍的自己。
總感覺這樣的自己好髒,此刻由鮮血來清洗,也不錯。
這一生,喬桓,有沒有人真的愛過你?
你得到的,不僅僅是榮華富貴和短暫的溫暖,還有被拋棄,被謊言欺騙,被人辜負,被人凌辱。
“唯一真切愛着我的,與我生死相依的,只有你,我的孩子……”
她眼中沁出淚珠,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