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夢迴到車上, 柳鬚眉與燕寒玉依舊不在,她懷抱着白虎,細細思慮。簫玦爲何會出現在此, 邊涼城人煙稀少, 如此荒僻之地, 尋常人哪裡會來。就算他真有心要來邊涼, 可爲何偏偏選在燕
帝出行之時, 不得不讓人懷疑他的意圖。
還有那個名爲宇兒的娃娃,爲何會那般熟悉,似乎早在哪裡遇上過, 她眉緊蹙,眼神有些茫然, 理不出個頭緒來, 她極不喜歡這般把握不住的感覺, 從那時開始,她逼迫着自己凡事都不帶情緒, 唯有這樣纔看得清楚,她絕不會再讓那痛重演。
不知想了多久,眼前的事物漸漸模糊起來,她倚靠着馬車淺淺睡去,午夜的風微涼, 一隻如玉潔白的手將毛毯蓋在蜷縮着身子的女子身上, 她睫毛輕輕顫動, 手下意識地去握身側的長劍, 即便在夢中, 眉也不曾舒緩開。
“你究竟是誰呢?”黑暗中那人輕嘆一聲,纖長的指撫平她緊皺的眉, 寬袖一揚清幽的香氣在馬車中彌散開來。
“公子,秋篁公子。”一個婢女掀開馬車簾子,恭敬喚着沉睡着的陸夢,“公子,青古族已經到了。”
陸夢猛地睜開眼,見是服侍燕寒玉的婢女,輕輕點頭,清冽的眸掃過婢女身後來回搬運着箱子的侍衛,臉上並無歡喜之色,她手扶着額,心中疑慮重重,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這八年,她都未曾真的睡着過,而今日馬車過荒山如此顛簸,她都未曾醒來,心下了然必然是有人動了手腳。
“王爺呢?”陸夢轉眸掃了馬車一圈,嘴角揚起標準的弧度,淡淡問道。
“王爺正在山坡上等公子。”婢子盈盈一福答道,語畢轉身向着他處而去。
陸夢推搡白虎,它依舊懶懶翻身不願醒來,她輕聲嘆息獨自下了馬車,塞外的天遠比凰城來得藍,她微微眯眼,望向不遠處的山坡,一個個白色的穹廬映襯着湛藍的天,別有一番獨特美。
她緩步而行,黛眉緊鎖,黑白分明的眼中隱隱透着憂慮。
此次的青古避暑之行,絕非燕帝隨意興起,反倒更像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局。按幾日前王府探子之言,在來青古之前,燕帝曾召見幾位心腹大臣密探,恐怕正是在商議太子之事。燕帝就算再沉迷玩樂,宮中的鬥爭還是一一看在眼中的,多少人睜大雙眼,緊盯着寶座。
再加上半月前,太子私訪橫行霸道誤殺了街市小民,引起了百姓不滿,一時間對於這個太子怨聲載道,二皇子的心腹便坐不住了,聯名上書要求燕帝廢掉太子,另挑一人。此等野心,誰都看出來了。
她顧自思索着,拾階而上,突然一瞥,明黃入眼,燕帝由左丞相相伴着立在不遠處,低矮的灌木叢正好遮住二人身影。
陸夢頓了頓,身子一閃,蹲下身子,將呼吸隱去,躲在灌木叢中,細細聽去。
燕帝雙手負在背後,不過八年,背影中是無盡孤獨與蒼老,他仰頭看向天,半晌開口道,“問安,瞧瞧這天際多麼廣闊,想當年朕曾經也有過抱負,也有過一統天下之願,如今想來要一個天下是何等難事,朕老了,這心願只能留給朕的兒子了。”
“陛下還年輕,何來老一說。”孫問安半垂着腦袋,恭敬答道。
“問安,你就盡撿着好聽的搪塞朕,朕老了,朕自己清楚得很。”燕帝一笑,感慨着道,“朕打下的天下,還不知道會落到哪個兒子手中。皇兒這孩子自視甚高,以爲坐在了太子寶座一切皆以入手。但朕知道律兒並不甘心,他想剷掉兄長自己稱王。”
“其實律兒確實比皇兒來得更爲出色,只是他二人的性子皆不是帝王上乘人選。”
“問安,你說律兒與皇兒,誰適合掌握天下?”燕帝微微眯眼,濃眉一挑,看似不經意問道。
“微臣愚鈍。”孫問安不敢貿然回答,思慮片刻眼珠一轉,斟酌着說答道,“微臣認爲大皇子乃是嫡出,身份高貴,理應是太子不二選,再者律王爺雖說性格較之太子平和,但凡稱帝者必有一分霸氣,微臣瞧着太子殿下像極了陛下當年,威風凜凜纔對,如今殿下不過是年紀還小,待磨練幾年,一定是個帝王之才。”
孫問安餘光撇過燕帝面色,見他並無怒色,放開膽繼續說着,“待太子爺有了正妃,收起心來,一定會和陛下一樣聖明,太子爺登上寶座,由律王爺輔佐在旁,兄弟二人,其力斷金,相信一定會將燕國治理得風調雨順。”
燕帝滿意一笑,道,“你倒是清楚得很,朕與你想法一致,律兒若是能收起野心好好輔佐皇兒,自然是最好的,怕的就是那收不回的野心。”
他嘆了口氣,神色凝重,冷冷聲音裡透着一絲惋惜:“朕這麼多個兒子裡,最爲出色的不是律兒也不是皇兒,只可惜,玉兒從小烙下病根,他也無心爭奪皇位,這樣也好,他素來不喜官場,無心於天下,朕就護他一身清淨,不愁吃穿,活得逍遙自在,也算是對他的一點補償。”
陸夢冷眼看着,心想果然燕帝對於燕寒玉始終是一如當初,他寵他愛他,只不過換了一隻方式,唯有不懂之人才會以爲燕寒玉不受燕帝喜愛。
陸夢眨了眨眼,這纔想到一直忽略的問題,至今不曾知曉,燕寒玉爭奪皇權是出於什麼?若說是爲了權勢,他並不像是會爲了名利放棄悠然生活的人,她暗暗記下,今日一定要問一問。
孫問安點頭,忽然開口道,“那不知陛下要如何安排三皇子。”
燕帝臉上猶帶着笑意,眼風卻如刀劃過,頓了片刻,揮了揮長袖道,“問安,朕累了,你先回去吧,朕想一人走走。”
“陛下,但是您的安危?”孫問安自知說了不該說的話,語氣弱了下來,躬着身子問道。
“青古族還沒人敢動朕,你回去吧。”
燕帝滿臉倦意,揚了揚手,獵獵的風,吹得燕帝的衣衫鼓起,他面對着蒼茫大地,幽幽嘆息,“朕哪裡說得出口,真是可笑至極……朕的那些好兒子們一個個都盼着我立刻駕崩纔好。”
陸夢低頭,掩住脣邊的弧度,這一刻她覺得心底很舒暢,不過這些些舒暢哪裡能填補得了八年的恨意,她要看着,靜靜地看着燕帝如何被他的皇子們狼狽拉下皇位,親手死在他那羣好兒子的手中。
陸夢悄無聲息地離開灌木叢,不過百步,突然躥出一個紅影,攔住她的去路,驚得她連連退了好幾步。
眼前的女子一身紅衣修身長裙,明豔似火,凹凸出玲瓏的身姿,玉頸之下,□□半露,長髮披散着微微蜷曲,額前掛着血瑙珊瑚墜,面若芙蓉,紅脣微微揚起,妖妖豔豔,令人不禁想要一親芳澤。
“小竹子,怎麼許久不見,就認不得我了。”那雙杏仁眼含着點點嫵媚,紅衣女子掩脣嬌笑着問道。
“明月。”陸夢睜大雙眼,脫口而出,即便八年她的容貌已經有了些許變化,這聲音她怎麼會忘記,臨江樓裡那一番直爽豪情,至今歷歷在目。
“幸好你沒忘記,否則我就只能用我的金絲鞭讓你想起來了。”她撲哧一笑,白皙的手自然勾住陸夢的肩,湊上前,細細端倪,旁人看來,二人的姿勢極爲曖昧。
“明月,你看什麼呢?”陸夢面色掠過一抹潮紅,從她懷中掙脫,頂着衆人灼灼的目光將她拉向隱蔽之處,這才鬆了口氣,問道,“明月,你怎麼會在此?”
“我是青古的兒女,這兒便是我的家。”
“這麼說來,你竟是青古族的公主。”陸夢略微一怔,回想當日臨江樓她那身裝扮那番話語,“原來如此,難怪你的衣着與燕國之人很是不同,若不是你這一身紅火的衣裳,恐怕我還認不出你來。”
明月嬉笑着將話題移回她身上,“阿竹,這些年你的容貌也變了不少。”
當初稚嫩青澀的女娃如今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年,雖說依舊是一副平平容貌,卻與當初大爲不同。
“是嗎?”陸夢輕輕撫上臉頰,疑惑問道,“即是如此,你又怎麼會認得我?”
明月眉眼一挑,笑吟吟道,“因爲你的眼睛總是清冽寒冷,只是一眼,就澆滅了心中所有的煩躁。小竹子,你的眼,很特別。”
“很特別。”她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目光微微一閃,只是瞬間,又恢復了笑意,她將纖指放在脣上,噓了一聲,道,“明月,這件事,還得要你幫忙,請一定要幫我保守女兒身的事,現在的我名爲秋篁。”
明月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想起舊事,妖嬈的眼中神色一動,八年,能改變容貌,但究竟能不能填平傷口?幾乎跳出的話語最終被攔在了喉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