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兩個字出口,本是有千般話語,也哽在了喉嚨裡,只剩了嗚咽之聲。
此人正是今歧州節度使張隆,這個妹妹自當年不辭而別,來到這北方之地,到如今也有七八個年頭未見了,如今看妹妹氣色尚好,不象是在大燕吃了什麼苦頭的樣子,也是心下稍安,歧州節度使張修三子一女,幾個哥哥自是對這個唯一的妹妹寶貝的緊,久別重逢之下,饒是張隆城府甚深,也是眼眶發紅,心中泛酸。
良久之後,在張隆的勸慰之下,張燕這才收了聲兒,談起別後情形,已經如今歧州故土的風物,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這一談也有一個多時辰,張燕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疑惑,問道:“大哥,聽嬸嬸說父親無事……但你身爲一州節度使,卻獨自到了大燕,這是……”
張隆嘆了口氣,“妹子,如今的形勢你應該也聽說了,大燕南征,並無抗手,如今這中原之地,大部已經屬燕,大宋朝廷覆亡已是指日可待,我歧州雖然現在還無事,但宋亡之後,還怎能獨善其身?再加上當年父親召集聯軍進犯過大燕,這次恐怕……”
張燕一聽可是急了,在大燕這兩年她雖是不象是在歧州時一般總往軍營轉悠,但耳聞目染之下,也是深知大燕軍旅之強不是歧州一州之地可以抗衡的了的,想起皇上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性子,到不是她不曾想過大燕終有一天要與自己父兄對陣沙場的問題,但對於她來說這個問題實在有些過於殘酷,每一想起,總是將這等念頭壓下,竟是抱了反正事情還遠,到時候自有辦法的想法,有一天過一天了。
但這時經長兄一旦提起,哪裡有不着急的道理,雖是當年自己身在大燕,父親卻是率軍來攻,有些過於無情,但畢竟從小受父親寵愛,血脈相連,總是不忍心看着父兄血染沙場的了。
“那……那該如何?”
那該如何?張隆臉上露出苦笑,他們張氏一家在歧州位高權重,份屬一方諸侯,他這次聽父親之言親自來到大燕就是爲了向那位至今未得一見的妹夫表降順之意來的,但事到如今,當着自己妹妹的面,卻又有些難於開口求告。
左思右想了半天,還是拉下臉來道:“我那……”妹夫兩個字還沒出口,想起那妹夫的身份如今可是尊貴的很,假以時日更有可能是整個天下之主,自己的妹妹還只是對方的一個妃子,再加上如今對方認不認張家這門親還在兩可之間,這妹夫兩個字也就再也叫不出口。
“大燕皇帝對妹妹可還寵愛?”
張燕見大哥憋了半天,問出這麼句話來,臉上一紅,但還是回道:“皇上對妹妹好的很,也不似平常人家那般受管束,和在歧州時到也差不多。”
張隆心中一喜,看來妹妹在大燕宮中還有一席之地,看來事情有望,“哥哥這次來到大燕是爲我張家表……表友好之意來的……妹妹在大燕皇帝面前可還說的上話否?能否爲咱們張家美言幾句,保我張家平安?”
張燕雖說性子有些粗疏,想事情向來直來直去,頗有些象男子的性格,但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她又不笨,哪裡還不明白自己兄長的意思,心裡卻是一陣犯難,大燕宮裡的規矩她是懂的,雖說各人都自由的很,尤其是幾個妃子和皇后,不說在宮裡到想到哪裡就去哪裡,就是出宮也方便的緊,這在歷朝歷代可是絕無僅有的事情,一來是因爲歷代皇帝妃子衆多,要是哪個想出去就出去,禮部哪裡折騰的過來,二來也因爲怕這些妃子們寂寞的久了,一旦出宮,作出什麼醜事來,豈不是有辱皇家尊嚴嗎,但大燕不同,張棄妃子本來就少,再來就是張棄不拘禮法,管束的自然就鬆,這樣一來,大燕的妃子們到是比歷代的深鎖宮中的怨女們過的逍遙自在的多了。
但有一點,當日她進宮的時候,皇后李翠兒卻是親自提點過她的,那就是後宮妃子們沒有皇上發話,萬萬不能干預朝中政事,尤其是孃家的事情,這可是有前車之鑑的,當年王氏家族有些好事的,要勸皇后退位,着實引起了一番腥風血雨,當時她就在大燕,對這事也是看在眼裡的,所以她一直以來雖是心裡想着要建立一番不輸於男兒的功業,但卻未曾開口,就是爲此。
今天哥哥將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再說又事關張氏家族,不幫忙明顯是不行的了,但這忙怎麼幫?她心中卻是一點頭緒也無。
張隆盯着自己的妹妹,見她許久也未曾開口說話,心中不禁一涼,這汗也出來了,要說自己來大燕請降,原本在他看來應該是大燕求之不得之事,原也未如父親那般擔心,在他想來就是交出兵權,不當這個歧州節度使,大燕皇帝爲安天下人心,對歧州張氏一族也必定不會虧待纔是。
但他同兩個弟弟後來一商量,張家經營歧州日久,根基深厚,若是之前,這也是好事,但如今情勢如此,卻是成了張家的禍根,萬一大燕皇帝表面上答應了張家的歸順,日後顧忌張家在歧州的勢力太大,要對付張家,那時手中兵權已無,豈不是族滅的下場?
所以這次來,張隆是想先摸摸這位妹夫的性子,聽妹妹說說這位皇帝的話到底能不能相信,他想這次事關家族存亡,妹妹雖是大燕皇妃的身份,但也不至於在這事上騙他這個哥哥纔是,再一個就是讓妹妹幫着出出主意,其實也沒寄望於妹妹能在那妹夫面前幾句話就什麼事情都沒了。
但看這位妹妹的表情,心裡卻是一沉,良久之後,張燕說道:“既然大哥說了,這個忙妹妹一定是要幫的了,不過,大哥,你跟我說句實話,咱們這張家的好意是如何個表示?”
“好,要的就是妹妹這句話,哥哥往日裡沒白疼你一場。”聞言之下張隆心中一喜。
接着隨即一想,高興個什麼勁,投降也是這般不容易,世上哪裡有比這更讓人可笑之事了,“不怕妹妹笑話,什麼好意?哥哥我這次是來投降的。”
“啊?”張燕一臉的措鄂,“父親他同意?歧州的基業可是他的命根子,哥哥你不是揹着父親來的吧?”
“你還不知道哥哥?我哪敢如此啊,是父親讓我來的。”
“那還找我幹什麼?”
張隆苦笑着將兄弟幾個的思量跟張燕又解釋了一番,最後問了一句,“雖說出嫁從夫,哥哥幾個也不忍叫妹妹爲難,但事關家族生死,所以哥哥問妹妹一句,你可不能騙哥哥纔是。
那……那人性子如何,若是我歧州舉洲歸順,事後會不會自食其言,拿我張家開刀?”
張燕皺眉想了想道:“皇上性子剛硬,最是瞧不起卑躬屈膝之人,但若是有人觸犯了他的禁忌,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一般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了。
至於自食其言的事情,哥哥放心,妹妹敢以性命擔保,只要之後張家沒有什麼錯處,皇上是萬萬不會作出秋後算賬的事情來的。
還有,妹妹怎說也是張家之人,這次定不會置身事外的,但宮中規矩,女子不得干預政事,皇上對我雖是極好,但犯了規矩也是不行的。
不過,哥哥也可能聽過傳聞,皇上對皇后娘娘不同於旁人……”
見張隆點頭稱是,這才接着說道:“妹妹在宮中日久,這才知道外面傳聞不虛……”說到這裡臉上卻是露出了羨慕之色,心中想道,若是皇上能那般對我,就是爲他立時死了,也是心甘情願的了。
“這些宮中的規矩自然用不到皇后的身上,妹妹在宮中多得皇后娘娘的照看,她的性子妹妹是深知的,最是聽不得別人求告的一個人,心腸又軟,妹妹去求求娘娘,若是得娘娘開口爲我張家說話,則萬事不憂就是,哥哥在這裡安心等我消息,若是一旦事成,自會有人傳喚,若是不成……妹妹就是死也護我張家周全就是。”
……
大燕皇宮,議政殿中。
張棄凝神聽着坐在旁邊的柳如煙念着大臣們的奏摺,這許多年過去,張棄對這個時代的文字還是沒什麼長進,一來是他在文字上確實沒有什麼天賦,再來就是一直以來也沒有什麼時間靜下心來研習,所以,與其說是皇上閱覽奏摺,到不如說是旁人念給他聽,有時是進宮奏對的大臣,大多時候卻是這位皇家記事兼職了這個工作。
對這個情形羣臣都是知道的,也都心中頗有微詞,就連吳去等重臣也曾進諫過這個事情,但一來這柳如煙身爲皇家記事,等同於將大宋朝廷中的起居注及史官之職合爲一身,這閱讀奏摺之權是有的,二來柳如煙在燕王府時舊人,是張棄親信之人,其實這些到還罷了,羣臣最忌諱的還是柳如煙以一女子之身,享如此重權,心中不服罷了。
張棄哪裡不知道他們的心思,所以所有關於此事的奏摺全部留中不發,久而久之,加之羣臣也是忌憚柳如煙手中之權,後來也就聽之任之了。
“這是工務司司事陳大人的奏摺。
……我大燕京師天安到順州白鹿原道路一段工程已經完畢,此次工程歷時近三年,動用民夫十三萬四千九百九十七人,所耗白銀七百九十萬兩,有二十六家商號參與其中,工程期間並無人員傷亡,所有路段經工務司及都察院聯合驗查無誤,特此啓奏陛下……”
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在工程期間有上佳表現之官員的名字,唸的柳如煙口乾舌燥,竟有數十之多。
張棄揮了揮手道:“把名字記下了,交中樞省衆位大臣商議之後,再行封賞。”
柳如煙也早就習慣了這位皇上隻言片語,不是獎賞就是懲罰,不能確定的就交由中樞省議定的性子,又拿出另一份奏摺。
這卻是一份戰報,“八月十五日,我十萬大軍兵臨大散關城下,託陛下洪福,三軍奮勇,血戰四日,破大散關堅城,擒敵軍主帥以下三萬餘衆,可謂大捷。
此戰博蘭圖魯,張雄兩位將軍可爲首功,博蘭圖魯將軍更生擒敵軍主帥齊遠洲,其功更甚,其下先鋒營二等尉官李虎率先登城,身受重傷,死戰不退,其功不在小……
不日,臣將率我大燕男兒兵圍永安……
萬里遙祝陛下身體萬安,萬歲萬歲萬萬歲,臣韓起謹上。”
張棄聽完,面上卻無多大喜色,只是淡淡道:“賜博蘭圖魯“大燕第一勇士”號,賜張雄“武衛將軍”號,準兩人自組親兵三百,賞順州白鹿原封地各一塊,奴僕各百人。
李虎賞白銀千兩,上好戰馬十匹,官升三級。
其餘有功將士交軍機處議定該如何獎賞。
回書告訴韓起,他的賞賜我給他記下,等破了永安一併封賞。”
略作沉吟,柳如煙卻不再讀下一封奏摺,言道:“陛下自起兵以來,大小戰事皆親臨戰陣,此次出兵南征,正是耀我大燕武威之時,卻派韓大將軍領軍出戰,難道這亡國之戰,改朝換代對陛下一點吸引力也沒有嗎?”
張棄看着柳如煙,少有的起了談興,淡淡一笑道:“只有向強大的敵人發起挑戰才方顯戰爭的樂趣,我大燕爲了南征準備了將近十餘年,精兵強將,又再無後顧之憂,未出兵以前,這一戰就再無懸念,就算其中有稍許挫折,也無關整個戰局纔是,這樣的一戰已經讓我失去了期待的心情,不若在這裡跟你談談說說來的好些,你說呢?我的記事大人?”
最後的言語已經幾近調笑,要是前些年,張棄萬萬不會用這等的語氣與人說話,但近幾年一直身處皇宮大內,也是憋的緊了,總想着找些樂子,平日裡操練自己的一雙兒女,到了處理政務的時候,與柳如煙談談說說,到也平常的緊。
柳如煙臉上一紅,但還是接着問道:“皇上,韓大將軍現在已經身入軍機處,這次又立下天大戰功,賞的太重,豈不是害了他,若是賞的輕了,就算他本人不說什麼,旁人未免會替他不平,今後不是多了許多麻煩?”
張棄搖了搖頭道:“這算什麼功勞,是人只要不算太苯,領着十萬虎狼之師,哪裡有不贏的道理,但你的話到也有些道理,之後容我好好想想,到底應該賞他些什麼。”
柳如煙笑道:“瞧陛下胸有成竹的樣子,心中早有腹案,不過如煙知道自己本分,不問就是。”
她很喜歡這樣的談話,氣氛輕鬆,不用顧忌太多,眼前這位皇帝也不是什麼拘於禮節之人,對自己從無一言責備,不過,到得現在,和這位大燕皇帝接觸愈深,卻越是覺得不瞭解眼前這個男人到底想的是什麼。
自己身份卑微,他卻能和自己談笑如常,尊重之處甚至於在許多朝堂大臣之上,對周廣,吳去等重臣往往卻是疾言厲色,不知道到要是見了這個場面還以爲是幾位大臣失了皇上的恩寵呢,對待領軍將領卻又極爲寬縱,他殺了那許多的大臣,但除了前幾年天安叛亂之時殺了幾個領軍將領外,從未聽聞他殺過軍中大將。
與歷代君王所不同的地方簡直太多,她這皇家記事作起來着實不怎麼容易,尤其是對他的評價之上,行事苛酷,嗜殺,到是與暴君無異,但所建功業也是歷代君王所不能比,麾下賢臣猛將無數,要照這樣看來又是自古以來第一聖明的君主。
說其窮兵黷武吧,大燕國力卻是蒸蒸日上,簡直是越戰越強,說他廣建書院,播聖人之道吧,書院中卻是充斥着開疆拓土,用兵域外的言辭思想,她可不認爲這些與聖人之道相違背的言論與眼前這個皇帝一點關係都沒有。
說他勤於國政,不重女色吧,他一天到有大半的時間是四處閒逛,與他有染的宮女也不在少數,但大燕被治理的井井有條卻也是有目共睹。
……
想到這些矛盾之處,柳如煙一陣頭暈,眼中更是閃過一絲迷離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