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回頭一看,一個消瘦的人影正站在門邊兒上,這人穿了一件團青色的員外袍,除了腰間掛了塊兒雲黃色的玉佩之外再無裝飾,身材不高,面容清冷消瘦,眉間粗重,兩隻眼睛卻閃動着幽幽的青光,這時正微笑着看着他們。
“別情,你可算來了,文傑可是問你好幾次了,你再不來,怕是文傑都想到你衙門口去把你抓來了。”能說出這番話的自然是牙尖嘴利的齊律。
來人卻是一笑道:“文傑怕不是惦記爲兄吧,只怕是想在爲兄嘴裡掏出些東西來,也好安了他自己的心纔對。”一邊說着,一邊笑眯眯的上前拍了拍李義的肩膀,在桌邊坐了下來。
“這麼多年不見了,文傑還真是歷練出來了,看這身子骨兒,咱們誰都比不了,還記得當年咱們幾個數他最結實,但那從軍三事頭一項就把他給難住了的,今日看來,文傑當年要真是不當兵,跟咱們幾個一起廝混,還真是委屈了他。”
“別情,你就別再編排小弟了,你們都是憑真本事爲官,哪象小弟,是沾了皇上的光兒纔能有今天,比起幾位兄長來,小弟真是慚愧。
對了,別情,溫轍真的死了?後楚朝廷是怎麼回事?那麼個大將軍說殺就殺了,消息不是假的吧?”
溫轍,字跡平,出身南方世家,十五歲從軍,革蘭犯境,調南軍北上,歸於李緯麾下,因作戰得力而升參將,後升遷至副將,駐守江南華陰,後楚開國皇帝葉貢以恩義結其家族,起事時任溫轍爲元帥,四處攻伐,五年而有江南大部,南平越族諸部叛亂,敗三州聯軍,北拒大燕,功績顯於當世,爲後楚皇帝倚爲柱石,實乃後楚軍中第一人,所以也不怪李義不信,這樣的大將軍不是說殺就能殺的了的,殺這樣一個人,得下多大的決心,得牽連多少門生故舊,後楚皇帝難道想早日王國不成……
江秋離聽了他的話不由笑了,揶揄道:“你們看看,我說什麼來着,故友之情還沒述上幾句,文傑就忍不住了,還真是讓我這當哥哥的寒心啊。”
三個人和李義久別重逢,故友聚在一起,不易時便言談親切無所顧忌起來,又談笑了些時候,江秋離叫了老闆過來,讓其將酒菜端上,氣氛越發的熱烈。
幾杯水酒下肚,江秋離這纔在李義的連連追問下說了話,“後楚大將軍溫轍確實獲罪而死,這事兒假不了,只是我們內務府得到的消息快上一些,估計再過些時候這個消息就能傳遍大江南北了,至於詳細的情形,衙門裡的規矩在,我不能跟你多說。
這麼跟你說吧,今年出兵南下的機率不大,畢竟已經是秋末了,冬天動兵是不可能的,這文傑你是帶兵出身,比我清楚,雖然南方天氣溼潤溫暖,冬天還可以防止疾病瘟疫,但我們大燕和後楚隔着一條夏河,後勤上跟不上,所以今年是別指望了。
但你也別灰心,朝廷將你們招回來,我仔細的瞧了瞧,一共是十五個軍正,個個都是勇將,其中還有兩個是川州來的,這個跟你說說到是無妨,估計你到軍機處報備的時候也能見到,這兩個人組建的都是什麼隊伍,那都是川州的山民組成的軍伍,最適合山林之中作戰的,要是不南下,讓他們回來幹什麼?
至於詳情我就不能再跟你多說什麼了,你只安心在京裡住下,以文傑的聖眷之深,沒準皇上還能親自召見問對,到時你就得想想到時候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朝中這幾年還算平靜,但……但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就不用爲兄提點了吧?
還有,在京中不要跟人任意來往,我們幾個別人都知道,他們象找麻煩也沒處下嘴,文傑你是初來,可別落人口實,如今不比當年,天下已現承平之象,那些言官兒們正着急找不到軍方的把柄呢,你要多加小心。
總之一句話,你不要過分招搖,剩下的就等着軍機處的章程就行了。”
李義聽了心中一暖,江秋離說了這麼多,還不是爲他的安全着想,聽在耳裡,暖在心頭,感動之餘,鄭重答道:“別情放心,小弟不是分不清輕重的人,一定緊記大兄良言,不敢在京師放肆就是。”
江秋離哈哈一笑道:“清風氣調真君輩,知己風流滿聖朝。看你,我等自幼相交,情誼勝似親生兄弟,來大家舉杯,爲了我等知己之情幹上一杯。”
幾個人談談說說,興致愈高,他們幾個不同旁人,是自幼年起時的朋友,如今又同朝爲官,回想起當年趣事,或是談起朝野見聞,卻都合拍若節,幾個人雖然都是讀書人出身,但這個時候,對着童年舊友,哪裡還有什麼穩重謹嚴一說,不時都能傳出鬨堂大笑的聲音,氣氛越加的歡悅了起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齊律拍着李義的肩膀說道:“別情開始時說的可都是金玉良言,文傑你可要記住了……”
見李義有些疑惑,齊律笑道:“我就知道賢弟未往心裡去,你呀,性子還和當年一樣,豪爽有餘,卻缺些謹慎。
你道別情是說笑嗎?王大將軍前些日子病的越發的利害了,已經招人向皇上遞了辭呈,朝中的形勢有些複雜,所以別情才讓你小心行事的。”
李義聽了有些摸不着頭腦,疑惑道:“王大將軍年事已高,風聞早就已經不管事了,軍機處由韓大將軍坐鎮,難道王大將軍遞上辭呈還能引起事端不成?”
王宗宇嗤笑了一聲,“嘿,我說文傑啊,你還當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了?這樣明顯的事情都看不出來?
韓大將軍是功勳卓著,在能力上也不做第二人想,但你想想,爲什麼一直以來王大將軍都掛名軍機處,早不辭,晚不辭,直到病的不行了才上書請辭?”
李義被他們倆個神神道道的弄得有些頭暈,索性直接說道:“願聞其詳。”
“王大將軍在軍中的威望就不用我說了,連韓大將軍都出自他的麾下,其威望之隆可見一般,在朝野中也能答對羣臣,轉輪自如,這就是難能可貴了,有王大將軍坐鎮軍機處,朝野上下就都沒什麼話說,這並不是說韓將軍不行,但在朝野上的威望卻怎也不能和王大將軍相比……”
“你是說……”
“沒錯,王大將軍這一請辭,皇上八成兒是不能再留了的,天下又承平了這麼久,雖有後楚未滅,但大勢上來說天下卻已分明,那麼是不是還要保留這許多的軍隊?供養軍隊所費甚巨,是不是該酌情減少?,軍方一直在朝中佔據主導,如今是不是該挪一挪?
嘿嘿,最主要卻是朝中早就有人不滿軍方跋扈,事事以軍隊爲先,從大燕立國之初,就已經有人提出限制軍權,都被陛下一手壓了下去,你還記得嗎,前些年清查軍中向地方保舉官員案,貶斥了多少人?都察院,內務府,吏務司,幾乎所有衙門都牽涉在內,真可謂是大動干戈,但那時皇上對軍方的迴護還很明顯,又有王大將軍從中幹旋,最後有些虎頭蛇尾。
但今時不同往日,王大將軍請辭,皇上這些年將朝野的事情也放手給了中書省,韓大將軍獨立難支,這麼好的機會上哪兒找去?
嘿嘿,聽說前些日子已經有人開始陸續上書,指摘軍方的不是,韓大將軍的家鄉在南方,竟有人在這上面做文章,前些日子後楚派來個使臣,正使就是姓韓,還專門拜會過韓大將軍,已經有人上書讓韓大將軍在後楚的事情上回避,還有人竟然把沈大將軍在西域日常吃什麼,穿什麼,買了幾個西域侍妾都羅列了出來,說他篡越犯上,有謀反之嫌。”
“你說的可是沈中沈繼業?”
“不是他是誰?你道這些人爲什麼找沈繼業下手?還不是沈繼業離的遠,而且分量夠足,朝中就韓大將軍一個爲他說話有什麼用,這樣好的人選還真是難找,要是扳倒了沈繼業,我看韓大將軍也該引咎辭職了,軍方一次失了三大砥柱般的人物,之後還不是想怎麼揉捻就怎麼揉捻?就算皇上依然有心迴護,但失去了這幾個人,還有哪個能擔起重任?好算計啊,好算計。”王宗宇眼中幽光閃閃,侃侃而談,聽得其他三個人都是不住點頭。
李義聽他說竟然有人將沈中吃什麼穿什麼都弄了出來,眼光卻是看向了江別離。
江別離那是什麼人,人精子似的人物兒,他一看過來,江別離就已經明白他在想什麼了,笑道:“文傑你可別看我,雖說爲兄也任職內務府,但內務府是什麼衙門?我這麼個小官兒,所知實在有限。
但這事兒我可以肯定的說,不是我們內務府傳出去的,再說了,我們內務府只向皇上負責,內務府收到的消息,那是要直達天聽的,絕無泄露的可能。
再一個,內務府總管關大人和沈繼業都乃是從龍舊臣,也決不會拿這麼碎屑的事情來做文章,我們內務府還沒下作到這樣的程度。”
齊律卻在旁邊笑了,“行了,別情,你不用解釋,沈繼業那裡的事情不定是什麼人弄出來的呢,我在這西城酒樓就聽到過好幾次了,說沈繼業在西域窮奢極欲,鬧的十分的不堪,不過都是些傳聞罷了,當不得真的。”
王宗宇卻道:“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沈繼業那裡天高皇帝遠的,中間又隔了個伊蘭,這些傳聞未必就都是假的。”
李義這時算也是聽明白了其中關節,不由一笑道:“你們啊,我在軍營中就常聽下面的人說什麼讀書人沒幾個好人,一肚子彎彎繞,今天算是見識了。
其實在我說來,事情沒你們想的那麼複雜,想要扳倒沈繼業?那也得皇上點頭才行,皇上是什麼性子,小弟可比你們清楚,下面的人說的再好,作的再多,想要扳倒沈繼業也得看皇上同不同意。
要我看,這次的事情弄不好上書的就得吃大虧,你們想想,南下在即,皇上會爲了這麼點小事在這個時候懲處軍方重臣?弄不好,一個誹謗朝廷重臣的罪名就得落在頭上,謀反?虧他們想的出來,西域鳥不拉屎的地方,吃點好的穿點好的,能有什麼過錯了,再有軍中軍官兩年一換,軍官又都是武學出來的,那都是大燕忠心耿耿的臣子,沈繼業拿什麼謀反,真真是一幫吃飽了撐的,我還以爲是什麼大事兒呢,看你們幾個神神道道的樣子,寧不讓人恥笑?”
其他三個人都是面面相覷,大概心裡想的都是還真沒看出來,一向粗疏的李義能有這番真知灼見,但細細一想,還真就是這麼個理兒,不禁都是暗自點頭,大嘆旁觀者清,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還有一件可笑之極的事兒沒給你說呢……”齊律又是一副神秘的樣子。
“哦,還有什麼事兒?”
“也就是二月的時候吧,後楚派來了使臣,嘿嘿,你猜怎麼着?在京師上上下下竄等了半天,支支吾吾也不說什麼事兒,就是一個勁兒的送禮,有內務府還有都察院在那裡盯着,你說誰敢收啊,最後都求到純妃娘娘那裡去了。
純妃娘娘出身南方,念着一點香火情面,勉強見了這人,誰知問起來把話兒一說,原來是爲後楚太子求親來的,指名要娶大燕衛王殿下……”說到這裡,齊律滋溜一聲喝了口酒,旁邊早就已經聽說這事兒的兩人還不怎的,李義卻是臉色一變,“皇上……皇上答應了?”
“哪兒能啊,皇上當年就曾說過,我大燕皇室之女絕不外嫁,純妃娘娘那關就別想過去,就別說皇上了,純妃娘娘那是什麼人,武功高強,行人司的老人到有一多半兒是她教出來的,立時就惱了,聽說當即拿劍就要宰了那個使臣,還好被人給攔住了,要不然還真鬧出一齣兒血濺宮廷的戲碼兒出來。
後來純妃娘娘向皇上哭訴,皇上這幾年性子到是溫和了許多,到也沒怎麼爲難後楚的使臣,只是拒絕了他們的要求。
但後來使臣回去,聽說可把後楚皇帝給嚇壞了,今年的歲貢也自動多加了兩成兒,還遣使來京城謝罪,這麼一來可是鬧的天下皆知了……”
江秋離眼光一閃,笑道:“這個事情我到是知道一些底細的,說來也不是後楚不顧臉面,估計當時後楚皇帝就已經下決心要殺大將軍溫轍了,向大燕求親卻是不得已而爲之的,你們想,這一來呢,要是求親成了的話,能換取大燕的支持,兩家盟好,他就可以放心辦自己的事情了,二來呢,若是不成,也是個轉移大燕注意力的辦法,你們看當時鬧的那麼兇,哪個想得到後楚悄無聲息的就把一個立了赫赫戰功的大將軍給殺了,說來後楚還是有些人才的,能想出這一招的又怎會是個庸才,只不過後楚積弱多年,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能挽回的了的罷了。”
他們幾個裡面只有王宗宇曾到過南方,這時卻是深有同感,“不錯,南方山明水秀,人傑地靈,確實不可小視了去,不過是我大燕國勢日隆,後楚朝廷又昏庸無能,俊傑多隱於草野,不得重用,說起來最終還是我大燕出了五百年一個的聖明君主,我等生逢其時,當真幸甚,可浮一大白。”
……
天色漸晚,幾個人興致極濃,王宗宇終是耐不住寂寞,找來了唱曲兒的歌妓,幾個人有外人在場,也不再談論朝野間事,多是說一些風物見聞,少了些嚴肅,卻多了情致,又有美人佐酒,象李義這樣經年身處軍營的將軍,卻是感到一陣恍惚,身邊有故友相伴,眼前歌舞聲聲,京師之地到了夜晚,卻是燈火處處,人流穿梭,繁華處仿若人間天堂一般,看在眼裡,什麼金戈鐵馬,什麼建功立業,在這一刻李義的心裡,卻是一切盡去,餘留在心裡的卻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的放縱。
夜半瀾姍,幾人興盡而歸,李義讓涼風一吹,卻是渾身舒爽,心情大好,卻不知在不遠處的皇宮深處,有幾個人正夜半深談,憂的卻是家國大事,說出來的話卻關千萬人生死,這裡自然也包括還毫不知情的李義,李文傑,但這些事情在他們的口中說來卻是雲淡風輕,人之不同就在於此,人生之真趣也在其間,大燕一統天下的步伐在這幾個人的談論當中漸漸開始加速,但統一天下之後該怎麼樣,大燕兵鋒又該指向哪裡,李義不知道,皇宮裡面幾個決定他人生死的也不知道,相信天下間沒有幾個人可以預料到之後發生的事情,但有一點卻是可以肯定的了,那就是這些人都將活得更加精彩,在這個時代釋放出屬於自己的絢爛奪目的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