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倫合上了手札。
他的視線落在了靠走廊一側的單人牀上——那上面睡着的人正發出輕微而平緩悠長的呼吸聲,顯然已經沉浸在夢鄉之中。
拜倫將手札仔細收好,他站起身,走到了房間裡兩張牀的中間。
他這幾步路走得毫無聲息。旅店的房間裡,地板上鋪了厚厚的羊毛地毯,長而軟的地毯幾乎掩去了所有聲響,這令拜倫足以在不會驚動艾澤的情況下來到了他的牀邊。
年輕的劍士無聲地站立着,看似平靜無波的視線落在了對方的睡顏上。
平心而論,艾澤有着一張足以被稱作“漂亮”的臉,當然,這樣的讚美必須是指在他臉上沒有那些稀奇古怪的表情時才能夠適用的。
拜倫記得最初把他從冥蛛的巢穴裡帶出來的時候,渾身狼狽不堪完全被污物糊了臉的青年根本看不清楚相貌。唯獨那一雙眼睛,令人無法不對它感到印象深刻。
艾澤的眼睛黑得極深,就像是漩渦一般能在第一時間吸住人的視線,更別提那雙眼裡似乎每一刻都在變幻的靈動色彩,亮得幾乎讓人挪不開眼。實際上說他睡着了纔會讓人覺得“漂亮”,也是因爲他醒着的時候,那雙眼睛太擅長奪人視線了。
在那之後,令拜倫又一次感到驚奇的是艾澤洗完澡換了他的衣服回來之後的樣子。和普通人所擁有的膚色有些不一樣,艾澤的皮膚在光照之下顯得透白瑩潤,簡直如同剛剝好的雞蛋一樣,同樣讓人移不開眼。
——沒有哪個普通人會有這樣的皮膚,不,就連王城內最熱衷保養皮膚的瑪麗安娜侯爵夫人都沒有這樣好看的膚色。拜倫甚至都能想象到如果讓瑪麗安娜侯爵夫人看見艾澤的話,後者一定會被纏着討要護膚訣竅到抓狂的地步吧。
那情景想必相當精彩。
想到這兒,年輕的劍士不由得又是一勾嘴角。
就在此刻,原本還蓋着被子好好地躺着的黑髮青年忽然把腳往被子外一伸一勾,把整牀被子捲進懷裡後順勢一翻身——一大截皙白而又富有韌性的腰部肌膚頓時躍入拜倫的視線。
顯然,這傢伙的睡相極差。
拜倫在他洗澡時搖鈴讓侍者準備的單衣被他當成了睡衣,這會兒已經睡得捲到了腰部以上,仍在睡夢中的艾澤對此境況一無所知,他無比放鬆的睡顏和這毫無形象可言的睡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天知道十分鐘以前這傢伙剛從浴室中走出來時還精神奕奕的呢……
站在牀邊上的劍士有些無語地搖了搖頭。
雖說是本着將可疑人物就近安排方便監視的目的才騙着艾澤讓他和自己睡在同一間房裡,可憑良心說吧,這傢伙真的會是什麼危險人物嗎?
從主觀角度上來看,拜倫雖然感覺艾澤身上疑點很多,也能夠察覺到艾澤多少隱瞞了一些關於他自己的事——只要一被問及他自身的問題他就會是一副支支吾吾無法回答的樣子——但卻感覺不到艾澤對他和西蒙懷有任何惡意,甚至就在前一天晚上,艾澤還在那巨型蜈蚣的攻擊之下救了他們。
拜倫還記得當時艾澤臉上目瞪口呆的表情,似乎是本人都被自己使出來的那一招給嚇呆了的樣子。
那種反應除非是行騙老手,否則很難裝出來——至少拜倫有自信,以他從小就培養並不斷鍛鍊至今的洞察力,只要有一絲端倪他都一定能夠發現,然而從認識艾澤並相處到現在,他的反應都很真實,真實到讓人根本找不出一丁點兒不對勁的地方。
更何況,艾澤所知道的關於他們兄弟倆的事,除了與討伐冥蛛任務相關的一系列事項以外,他和西蒙根本沒有在艾澤面前透露過關於他們是奧拉克帝國王族的信息,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他們並不構成利害關係。
從道理上說,硬要再扯些什麼關係的話,或許艾澤還得向他們報恩——事實上他的確這麼做了。
昨天晚上他們遭到高等魔物的偷襲時,如果艾澤對他們懷有害心,理論上來說就不會在關鍵時刻出手幫忙。
拜倫可忘不了艾澤使出那個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招式時脫口而出的話。
——他說,絕對不可以。
絕對不可以傷害他?絕對不能讓他出事?……還是,絕對不可以攻擊他?
鑑於那隻巨型蜈蚣對艾澤所表現出來的“興趣”,拜倫分析下來還是覺得前面兩種比較靠譜。那麼也就是說,結合與艾澤這幾天相處下來的種種表現,西蒙所說的很有可能是事實——艾澤,喜歡他?
所以面對他和麪對西蒙完全是兩種態度,三人在野外呆在一起的時候艾澤更喜歡坐在靠近他的地方,有什麼好玩的好吃的艾澤都第一時間看向他,甚至把這傢伙騙來和他睡一間房間他毫不猶豫地就相信並且接受了……
拜倫皺了皺眉。
他發現自己並不討厭被這樣親近。
可這並不代表他就會忽略這個人身上的所有疑點。刨除他在冥蛛巢穴中生還的同時冥蛛就莫名消失了的這一點以外,在反殺巨型蜈蚣時艾澤所使出來的那一招纔是最可疑的。
半透明狀、像是突然在空氣中現形的不規則陰影,具有像是巨大推擠力……或者說重力壓制效用的技能。
拜倫可以肯定這絕不屬於任何一個元素師或是空間師——他雖然身爲劍士,但從小到大他見過的魔法師不在少數,從未見過可以使用這種技能的魔法師。
可是……
他想他也許知道艾澤的那個招數是怎麼回事。
拜倫記得在他被冠上光明神眷屬的那一年,曾經聽他的劍術老師——以威嚴聞名的大劍師奧德里奇·迪尤爾說起過,所有的神祇都有各自的眷屬,就像他是光明神的眷屬一樣,各個元素主神、空間之神以及命運之神也都在這片大陸上有着各自寵眷的存在。
那位見多識廣的大劍師甚至提及了各個神祇的眷屬的特徵以及辨別方式,當然,人族中被神祇所寵眷的例子在歷史上並不多見,因此拜倫從奧德里奇那兒聽來的也都是較爲模糊的概念了。
在所有的神祇眷屬中,最有意思的是大約在一百三十多年前這個大陸上出現的冥神眷屬,伊格莫茲·塔薩。那幾乎是上千年來都不曾有過的稀罕事兒——這位冥神的眷屬是個龍族,還是血統非常純正的黑龍。
可以說,它的出現也是相當令人捉摸不透的:這位冥神眷屬忽然出現在了獸族的領土之內,一句話也沒說的就夷平了獸族國度四大主城的其中一座。這對當時還處在內亂後重建中的獸族來說不啻是又一個重創,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立馬又一聲不吭地消失了。
也就是說,至今獸族也沒鬧明白爲什麼這位冥神的眷屬會這樣出其不意地來砸場子,因爲它在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根據他那尊敬的劍術老師的形容,當年這位來自龍族的冥神眷屬用以夷平獸族主城的技能之一,就和他所看到的昨晚艾澤用的技能差不多。
是的,拜倫懷疑艾澤是個冥神的眷屬。
如果他的猜測沒有錯的話,那麼艾澤在冥蛛的巢穴能夠不帶任何防護法器就毫髮無傷地生存下來那是必然的事。冥神的眷屬必定是暗屬性就和身爲光明神眷屬的他理所當然地擁有光屬性一般,免疫冥蛛同爲暗屬性的侵蝕效果根本不在話下。
拜倫緩慢地眨了眨眼。
他似乎……看見艾澤的後頸處,黑色短髮之下,有根什麼白白的……像是線一樣的東西。
因爲印襯着艾澤的一頭黑髮,所以在察覺它之後便會覺得它格外的顯眼。
拜倫驀地兩步上前,以飛快的速度彎下身,然後精準地、以完全不會讓艾澤察覺的手勢輕輕地拈起了那根東西——細到幾乎一扯就斷的感覺只是錯覺,那根“線”的柔韌度已然違背常理,拜倫試着用勁拉扯它,卻發現這玩意兒只會被越來越長,拔出貼身的鋒利小刀試着切割,可它卻根本不會斷。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
拜倫腦中剛剛差點就被他自己所肯定的猜測再度一變。
只是這種東西又是怎麼會出現在剛洗好澡的艾澤身上呢?
拜倫拈着那根“線”繞到了窗邊,看着極細的白絲那在陽光下透着瑩潤的、近乎透明的色澤。幾乎是在看到它透出的光澤的瞬間,他就聯想到了艾澤的皮膚……這兩者給人的感覺實在太過相像,令人不得不將他們聯繫在一起。
如果真的像他所想的那樣——那麼艾澤他……
金髮劍士微微迴轉身,看了一眼仍在牀上抱着被子睡得正香的艾澤,微微皺眉思索了數秒之後,他重新將手札拿了出來,把那根疑點重重的“線”夾了進去。
很有趣,拜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