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馬車緩緩駛近。
高覽一襲青衫,脣上頷下有着淡淡的青色鬍渣,俊秀不減年少,但成熟的男人味愈發濃郁,他親自擔任車伕,不着袞袍,不戴帝冠,像是尋常人家的丈夫駕車帶妻兒出遊,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馬車止住,高覽躍下車駕,神情溫柔,雙目如水,緩緩拉開車門,抱出了一塊牌位,黑底白字,上書:
“愛妻晏然之墓”
“——夫高覽立”
他步履緩慢,走到了湖邊,將牌位擺放於身側石上,遙望銀魚成羣,反射着日光的湖心。
“過來吧。”高覽突然開口,聲音雖低,卻清晰響在了孟奇耳畔。
果然,縱使“道一印”入門,還是瞞不過身懷人皇劍的他……孟奇感嘆了一聲,緩緩站起,一個邁步走到了高覽身側。
目睹剛纔的表現後,他有八九成把握眼前的高覽更偏向於至情至性的人格,稍有刺激就能變成逗比大哥,而即使不刺激,也能友好交流。
高覽揹負雙手,目光溫柔看着起伏的水面,青衫隨着湖風微蕩,隨意道:“你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想請我幫忙?”
我,非孤非朕……孟奇心中更加篤定,與高覽並肩而立,同樣望着前方飛雁湖,望着閃爍着粼光的水面:“大哥,你應該清楚我氣運極其不正常。”
“對。”高覽簡短卻肯定地回答,沒有轉頭,幾根未曾紮緊的頭髮在風中亂舞。
孟奇平視着天水相接之處,不沉重也不苦澀,狀若閒聊般道:“這是由於成爲了大能的道標或者備選轉世身之一,初時順利,越往後走越是感覺道險路危,身不由己,甚至要與親朋好友,恩人舊識等兵戎相見。我不甘心如此,不想成爲他人傀儡,試圖擺脫這一切,斬斷過去。只留今生,故而來向大哥借今生鏡。”
有了隱秘尋找黃泉轉世身被六道發現之事在前,孟奇此時也不用太過隱瞞,而且人皇劍在側,真有六道之類的大能窺探。它自會應激而發,屏障內外!
高覽不置可否,目光略微下移,看着腳邊不遠處的清澈見底,長嘆一聲:“昔年我名聲在外,與韓廣並稱,頗受大周門派與部分世家忌憚,尤其長樂各大世家,依靠門派狐假虎威後比門派更仇視高家,仇視朝廷。自然也更加畏懼我成長,因此威逼晏家,以晏然相激,試圖讓本就有瘋王之名的我失去理智,讓他們找到聯合門派鎮壓乃至絞殺我的藉口。”
聽高覽提及昔年傷心往事,孟奇心情隨之沉重,爲那段恩怨情仇感慨,安靜專心地聽着,沒有插嘴。
“那時候,我若能隱忍。何至於被囚禁封印多年?原本我不會比韓廣證得法身慢多少年,結果,蹉跎十幾年,方纔龍歸大海。虎入山林。”高覽語氣不帶絲毫波瀾,直至如今更不疑,“但我不後悔。”
“人活一世,俯仰天地,無愧於心耳,忍無可忍。便無需再忍,若連最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稱孤道寡也不過是別人眼中之犬,所以,我殺得轟轟烈烈,殺得血滿全城,殺得長樂世家再無後人,當時,生死已經置之度外,哪怕陸大與沖和趕來,我也會向他們揮劍,無關強弱,只爲我心!”
高覽話語裡帶上了難以遏制的悲痛,似乎還有一些事情或者情緒無法釋懷。
他緩緩轉頭,望向孟奇:“所以,我理解你現在的不甘,現在的掙扎。”
他的雙眸漆黑,威嚴自露,讓人不敢直視,整個人挺拔昂揚,像是傲立天地間的皇者,哪有半分瘋癲賣傻的樣子。
孟奇周身汗毛霍然立起,竅穴同時打開,像是一隻炸毛之貓。
這明明不是“逗比”高覽,而是“皇者”高覽!
自己判斷出現極大誤差!
他如墜冰窟,渾身上下一片冰涼,面對妖聖槍的宗師,自己都分外狼狽,何況手持人皇劍的法身,且處在大周境內!
但想到剛纔“皇者”高覽竟然與自己談及往事,他保持住了平靜,外表彷彿沒事之人。
高覽忽地盤腿坐下,就那麼沒有形象地坐下,拍了拍身邊石頭,波瀾不驚道:“坐吧。”
看到這幅樣子,孟奇愈發疑惑,邊坐下邊道:“大哥,你的狀態……”
高覽嘴角微勾,笑了笑:“我瘋王之名自出道便有,並非晏然之事後纔出現,只不過江湖同道認爲是裝瘋賣傻。”
他再次轉頭,看向湖面,語氣帶上了幾分回憶:“當時年少青衫薄,總有幾分愛玩愛鬧,總會心存善念,總是忍不住欣賞一切美好的事物,但父皇嚴厲,每次都教訓我,要想成爲真正的皇者,必須冷酷無情,不讓感情影響決定,不能對武道和皇位之外的任何美好事物投注太多感情,皇者要威嚴,皇者要少語,皇者要不怒自威……”
“我向來倔強自傲,又不想讓父皇失望,因此一點點改變自己,向着真正皇者改變,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出現了另外一個自己,與真正皇者截然不同的自己……”
原來大哥的人格分裂精神病是從年少時就開始的……孟奇微微點頭。
高覽拿起一塊石頭,彈向湖中,連續擊水十次才沉沒,他收回目光,眼睛內多了幾分感情:“怕父皇失望,我從未將另外一個自己的事情告訴別人,當時也還不算嚴重,能夠隱瞞得過去,後來行走江湖,遇到了晏然,皇者與瘋子都對她有了感情,於是漸漸能夠彼此溝通,有所融合。”
“至晏然死亡,皇者覺得不夠冷酷,竟然爲了女子而沉浸悲痛,無法排解,瘋子認爲皇者最初隱忍是沒能及時救到晏然的原因,兩者徹底分裂,後來,經歷了多年的鎮壓,經歷了諸多事情,又得到今生鏡,照見過往,互看彼此行事與心跡,皇者與瘋子放棄了前嫌,承認對方,同歸一體。”
孟奇愕然道:“大哥,你正常了?”
靠着今生鏡治療好了人格分裂?
高覽微微頷首,忽然道:
“三弟,不如你認我做爹吧。”
“啊……”孟奇茫然了,跟不上高覽思維的跳躍。
認他做爹?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高覽一本正經道:“斬斷過去,非常艱難,‘人皇金書’之中專門有一頁講述相關之道,但修煉‘人皇金書’必須具備煉化衆生之力的位置,所以……”
他目光炯炯看着孟奇:“所以,你給我當兒子吧,當大周的皇太子,這樣就能修煉相關武道了。”
神思路……孟奇嘴角抽搐了幾下,感覺大哥果然還是一個逗比,乾笑兩聲道:“皇太弟也可以的。”
高覽竟然認真地想了想,點頭道:“有道理。”
孟奇呵呵道:“其實,大哥,我有別的相關武道,不需要修煉人皇金書,只要這部分內容參考比較即可。”
“如此也好。”高覽忽然微笑,似乎剛纔之語全是在開玩笑,他右手拇指中指一彈,一點淡金流光便飛向了孟奇。
孟奇伸手接觸,只覺裡面包含了諸多武道理念,而他心中更多的是震驚,暗運元心印的自己,剛纔竟然判斷不出高覽究竟是不是在開玩笑!
“‘人皇金書’真意傳承在我真靈內,大成之前無法重新制作,只能選擇我領悟的相關內容給你。”高覽又拿出今生鏡,遞給了孟奇。
等孟奇接過今生鏡後,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對方,看得孟奇渾身發毛。
這時,高覽沉重補充了一句:
“三弟,用完記得還。”
記得還……還……孟奇又一次啞口無言。
說完,高覽拍了一下岸石,施施然站起。
他將晏然的牌位抱入懷中,一步步離開了湖邊,走向了馬車,青衫隨風輕舞。
等他放好牌位,坐上車伕位置後,才重新開口,聲音無波:
“三弟,你有難時,我不會吝嗇幫忙,但如果你擋在我的道前,我也不會不忍心下殺手,好自爲之吧。”
馬車轉向,噠噠噠駛往遠處,青衫薄,腰背挺,威嚴又灑然。
看着這道身影遠去,聽着迴盪的話語,孟奇忽地升起一種明悟,眼前之人既是霸道冷酷,狠辣無情的高覽,也是至情至性,狂歌當哭的高覽。
高覽再無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