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怡靈巧地從馬車上跳下去,含着笑朝謝滿棠揮了揮手,再提着裙子跑到安宅的后角門外輕輕敲了兩下門,蘭嫂很快出來把她迎了進去。
一陣夜風吹過,把探出牆頭的那株老榆樹吹得嘩啦啦一陣響,透過枝葉灑下的月色如碎玉般在地上亂晃。謝滿棠收回目光,敲了一下車壁,馬車安靜地再次駛入京城長且深的巷子裡。
巷口正中站着一個人,長身而立,赤手空拳,夜風將他的長袍吹得微微作響,月色將他年輕的臉鍍上了一層銀灰色。眼看着馬車迎面駛來,他卻半點退讓的意思都沒有。
此時已經宵禁,不是什麼人都可以隨便在這京中瞎晃亂晃,更可以等在自家公爺的車前攔路的。車伕握緊了繮繩和馬鞭,頭也不回地悄聲問道:“公爺,走是不走?”
謝滿棠饒有興致地看着前方的年輕人,道:“走。”
車伕領會,用力一揚馬鞭的同時鬆開了繮繩,黑色的馬車猶如一道黑色的閃電,不避不讓地朝着前方衝去,哪裡管得了站在路中間的人?
眼看着就要生死一線,車伕、謝滿棠、路中間的人,卻無一驚愕動容,每個人都專注地做着自己在做的事。謝滿棠在等待,等着對方在生死一線之際強行止住他的馬車,他想看一看,這位年少便以天生神力和聰慧而聞名的天才黃昭究竟是不是浪得虛名。
如他所料,馬車在即將衝撞上對方的時候,黃昭出手了,他緊緊拽住繮繩,硬生生被馬兒帶出去約有五丈之後,強悍地以一己之力逼停了馬車。
謝滿棠微笑起來:“我的車是好車,馬也是好馬,這一衝之力重逾千斤。黃小將軍果然不俗,如此天生神力,又飽讀詩書,精通兵法,何不留在邊關守衛家園,偏要跑來這是非之地招惹是非?”
黃昭硬生生地嚥下一口上涌的猩熱之血,竭力忍着不讓自己咳嗽並粗喘起來,他高傲地挺起胸膛鄙夷地冷睨着謝滿棠,厭憎而憤怒地啐了一口,罵道:“敗類!侫臣!禍國殃民的奸佞!”
謝滿棠仍然在笑,笑意未達眼底,更多是諷刺:“你的父兄是這麼和你說我的?”
他的語氣裡多有漫不經心,更有洞悉一切之後的鄙夷和好笑。彷彿,飛龍關黃氏在他眼裡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笑話,就是一隻無關痛癢的蝨子。家族榮譽感讓黃昭委實不能容忍別人用這樣輕慢的語氣提起他的父兄,他將手指定謝滿棠,怒目而視:“你這樣白食民脂民膏,禍亂天下,諂媚惑主的小人不配提起我的父兄!”
終是年輕氣盛,說這許久也說不到點子上,光顧着個人去泄私憤了。謝滿棠有些厭煩地敲擊着車壁,不耐煩地道:“你這自以爲是的白癡夜闖宵禁,就是爲了罵我?”
黃昭有些驕傲又有些倨傲地擡起下巴看着謝滿棠,淡淡道:“從前,我曾與你交過幾次手。”也曾把你逼得狼狽,雙方各有輸贏,若我是白癡,那你也好不到哪裡去。
謝滿棠這回真的笑了:“那你來找我,是想做什麼?”
黃昭驕傲地指定了謝滿棠,道:“我要叫你知道,總有一日,定要叫你死在我的流星錘下。你若是個男兒,便該與我正大光明地決一死戰。”
謝滿棠掃了眼巷子深處濃得化不開的陰影,諷刺地翹起脣角:“何時何地?”
黃昭目光沉沉:“到時候自然會通知你,現下告知了你,你這卑鄙小人只怕要使腌臢手段。”
謝滿棠笑了起來,笑聲震耳,令得黃昭忍不住有些臉熱。謝滿棠笑夠了,平靜道:“今夜纔是你們的好時機,錯過今夜,你們將再無機會。但我想,天子腳下出人命總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即便是飛龍關黃氏也擔當不起這樣的罪責。所以黃昭,你還算是個聰明人。”
他居高臨下、自信滿滿的口吻讓黃昭非常反感,黃昭不屑地反擊:“你太小看了黃氏……”
謝滿棠打斷他的話:“聽說你今年春天一口氣殺了三十六名搶掠的靺鞨人?”
黃昭微怔,隨即驕傲地道:“當然!”
謝滿棠若有所思,難怪安怡不再想用手段應付黃昭,而是乾脆利落地斬斷他們之間所有的情分。黃昭,自有他值得驕傲的地方。
黃昭見他沉默不語,熱血上頭,大聲道:“好男兒自當馬革裹屍,你空有一身本領卻不思保家衛國,偏要做這奸佞之事,構陷忠良,就不怕鄭王泉下有知,爲你蒙羞嗎?”
到底是年歲不夠,閱歷太少,有些天真了。謝滿棠失笑:“眼瞎耳聾的蠢貨!看在安怡替你求情,你今夜又特意來提醒我的份上,將來或可留你一命!”言罷輕叩車壁,命馬車繼續前行。安怡可以和黃昭一刀兩斷,他卻不能放任黃昭憎恨安怡,這樣一顆好棋,怎能不用?
馬車沒有受到任何阻擋地從黃昭跟前駛過,快速穿過長長的巷道,很快就走得不見。黃昭心情複雜地站在原地,安怡憑什麼替他向謝滿棠求情?
有腳步聲從他身後緩緩而來,他回頭看清來人,輕聲喊道:“二哥。”然後“啪”的一聲響,他臉上捱了火辣辣一記耳光,他被打得偏過頭去,血腥味苦澀味滿口,他不服而倔強地怒視着兄長:“你憑什麼打我?”
黃二郎氣得聲音都顫了:“不爭氣的東西!你知道你這一番意氣,會讓家裡損失有多大嗎?”狡詐如謝滿棠,有了這一番打草驚蛇,哪裡還好下手?算盡算絕,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是他的好弟弟壞了事兒。
黃昭冷靜清晰地道:“我知道,但我更知道,如果真的截殺了他,只會讓我們的境地更艱難。至少現下聖上並未真的見棄於我們,不是嗎?”
黃二郎深吸一口氣:“已經不能更艱難了。沒有人告訴過你,謝滿棠的仇家很多嗎?有很多人想要他死,所以這並不是一件難事。”黃家如果連這樣一個人都不能搞定,那還拿什麼來狂傲?天子腳下又如何?不過多幾分難度罷了。
黃昭擦去脣角的血痕:“不,我要他光明正大地死在我的流星錘下。”從未有這麼一個人,如此壓倒性地戰勝了他,他必須親手贏回去。
家族的那些秘密,這個天真的幼弟是不知道的,也許今夜就是合適的機會,不然再怎麼強大的力量,也禁不住內部折騰。黃二郎叫住黃昭:“我有些事須得和你說一下。”
黃昭背對着兄長,清晰堅定地道:“我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