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衝柳青欒而來,柳青欒只能應戰。
冀揚發出“快跑”的嘶吼還在耳畔,柳青欒已經被包圍了。
凡人之於修行者,正如螻蟻之於凡人。
柳青欒親眼見識過詭譎的法術和凌厲的法器,他明白自己的渺小。
然而,包括柳青欒在內的所有人都忘了。
這裡是星宿海境內,這裡被特殊的結界所籠罩,一切法術到了這裡都失效——冀揚那邊打得熱鬧,其實也只是拳腳功夫相拼而已。現場並沒且法器飛來飛去、法術各種炫酷的回合制展示。
使不出法術、祭不出法器的修行者,其實與凡人無異。
偏偏,柳青欒是一個學過功夫的凡人。
江湖上有一句話,“八卦劈掛,打遍天下”,說的是八卦掌和劈掛掌。
八卦掌源出於太極,太極和劈掛都是柳青欒生平所學,他曾經一人獨戰過李晶玉的四個壯漢保鏢,一旦他冷靜下來,便不懼怕這些沒有殺手鐗的靈界修行者。
柳青欒不敢再去看冀揚,因爲他需要下手冷血無情,他怕自己軟化在冀揚的視線裡。
不知道爲什麼,柳青欒有一種非常強烈的預感,此役會演變成一場生死之別。如果最後的結果是一人生一人死,他寧願冀揚活着。
習武以來,柳青欒儘量隱瞞實力,縱然偶爾被迫出手,他也都是點到爲止。
但現在,他每拍出一掌、每擊出一拳,全都打中對方的丹田、膻中、命門……這樣的要害。
他天生力量奇大,無法使用靈力護身的修行者根本擋不住他的攻擊。無論對手是驚懼還是求饒,下場無一不是吐血倒地。他已經紅了眼,對方多一個倒下,他們這邊生存的機會就多一分。
柳青欒逆襲殺出一條路,直指簡。
擒賊先擒王,只要制住這個女人,戰鬥就可以暫時結束了。
狡猾的女人沒有像她的同伴一樣露出懼怕的表情,她在納戒上摩了摩,手中多了一件黑乎乎的硬質物件。
槍!
以拳腿、冷兵器相拼的人們都忘了,這早就是一個□□淘汰冷兵器的時代。
沒有法術和法器,再強大的身軀也抵不住槍炮。
不僅是簡,血色十字會、辛衛宗和蔡家幾個領頭的傢伙都掏出了槍。
簡一腿把柳青欒踹倒:“看不出你小子還挺厲害!”
對着冰冷的槍口,柳青欒不敢反抗。
“你們六個全都站到崖邊去!”
端槍的圈子收攏,柳青欒、冀揚、郎驍等六人不得不退到崖邊。
簡掃了一眼滿地疼痛呻-吟的手下,對柳青欒獰笑:“很好!謝謝你們幫我試出了哪些是廢物,哪些有真本事!據說這裡就是白蓮現世的山谷谷口,對吧?你們一個一個往下跳,我倒要看看,谷口爲什麼變成了斷崖!”
隊伍裡似乎有不同的意見,卻被簡一個瞪眼否決。
簡盯着柳青欒:“你給了我最大的驚喜,作爲獎勵,你先跳!”
“不行!”冀揚只說了兩個字,大腿就中了一槍,鮮紅的血液當時就順着傷口流了出來。
簡吹了吹槍口,故意裝出一副怡然的表情:“你是第二個,急什麼?”再看一眼柳青欒,“那麼,你願意把第一的位置讓給他麼?我倒是有個好主意,你們決鬥,輸的那個首先跳下去……”
這是無聊的考驗人性的遊戲,爲了求生,人類往往會捨棄情感。
也許,簡曾經用這種手段折磨過許多人,但對柳青欒而言,這種手段太過幼稚。他已經在自己的預感裡死過好幾回了,他已經有了覺悟。
柳青欒懶得迴應她,只對冀揚說:“冀總,如果您能活着回去,看在我們一同冒險的份上,請幫我照顧我媽。”
他不想裝得偉大,快步走到崖邊直接跳了下去,沒有絲毫遲滯。
他聽得到冀揚撕心裂肺那一聲呼喊、聽得到耳邊呼呼的風聲。
他看得到雲霧滾滾、看得到他和冀揚短暫相識的一切畫面……
如果沒有遇到冀揚,或許,柳青欒也會找一個時間了結自己。
活着真的很累啊,從童年熬到成年,所有的回憶都是諷刺。
表面的堅強,是因爲家裡還有媽媽,他還沒來得及報答老媽的養育之恩。
然而……
然而現實把他推到這裡,一切都已經晚了。
一切,未嘗不是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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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無助乏力的感覺在離開冀揚十多年之後又回來了——上一次是母親自盡,這一次是親眼看到柳青欒跳崖。
無法使用靈力的修行者是如此弱小,冀揚捂着腿上的傷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腦中的世界已經炸開了,炸到哀鴻遍野、炸到一片空白。
風吹過來,他感覺不到流動。
軒無羽小聲詢問他傷勢,他感覺不到關心。
冀揚的心,已經隨着柳青欒一起跳下深不見底的斷崖。
他眼前只有死灰一片。
半個小時之後,簡再度開口:“凡人跳下去沒動靜,換個修行者是不是不一樣呢?冥府這位大爺,麻煩您試試吧!”
冀揚早就有意隨柳青欒而去,但血色十字會的成員強行按住了他。這時得到“允許”,他忍痛起身,一瘸一拐朝斷崖走去。
前方不歸路,最終爲他送行的,只有四位萍水相逢的妖族。
冀揚不後悔爲了尋找白蓮而得到這樣的結果,但他後悔把柳青欒拖到這場危險之中。
如果那時他拒絕得堅決一點,至少柳青欒還活着。柳青欒明明是一個誠實的人,卻爲了陪伴他而不惜耍心機,於情於理,他都欠他。
還好,就算冀揚不能親自幫柳青欒照顧柳媽,只要阿雯在,她一定會主動做到的。
死生於冀揚,其實沒有多大的區別。
他是冥府的勾魂使者,跳下斷崖只是肉身隕滅,這此年來的功勞,冥府不會拋棄他的靈魂。
到時候,一定要請求判官大人讓柳青欒轉世到富貴的好人家……
邁出一腳,兩個世界。
冀揚終於聽見了風聲。雲霧之中他看不見參照物,反正沒過多久,他撞到一個物體上,響聲和身上的疼痛同時產生。
“冀總!”
這一聲情緒複雜至極的呼喊讓冀揚睜開了眼,是柳青欒!
天無絕人之路,兩人先後落到了一顆長在懸崖的松樹上。雲霧相裹,站在崖上根本看不到松樹,簡和她的同黨無從得知兩人倖存。
怪的是,冀揚還沒開口迴應,一陣雜亂的聲音就響起在耳畔。
柳青欒同樣聽到了,他的表情很古怪。
叫罵聲、打鬥聲、槍聲……
崖上發生了什麼,爲什麼那邊的聲音會清晰傳到這裡?
兩人正納悶,咔咔幾聲響——老天爺給他們開了一個國際玩笑,並不粗壯的松樹無法同時承受兩個成人的重量,斷了!
從聽到響聲到再次墜落只在眨間之間。
冀揚以爲真的結束了,墜落又一次被中止。
他擡頭,柳青欒一隻手欒牽牽握住他的手;柳青欒的另一隻手,緊緊抓着松樹的根部。
“還好我反應快!”
柳青欒很想表現出輕鬆,但冀揚知道他只是在做最後的努力,他抓着樹根的那隻手已經成了紅色——慌亂之中使出全身力氣抓拽,碎石和荊條扎破了柳青欒的手,而他,還得吊着冀揚的全身重量。
峭壁沒有任何立足點,冀揚幫不上柳青欒。
撐,只是一時的,到時還是要雙雙落難。
死亡氣息再次漫卷而來,冀揚莫名其妙的冷靜:“放開我吧,你一個人的話,或許能夠堅持到有人來救,別放棄希望……”
柳青欒笑了:“冀總您知道嗎?我落在松樹上等待的這段時間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
“這個問題讓我很矛盾,其實說與不說原本關係不大。但,上天讓我在死之前多活了一會兒,我就變得自私了,逮着機會不得不說了。”
“……”
“您照顧我媽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還有工資的事、年終獎的事……我什麼都知道了……冀總,我什麼都沒有,實在沒辦法報答您……偏偏我又不爭氣,偷偷喜歡着您……您越是對我好,我就越是喜歡您,卻也越是不敢說出口,唉……”
滴答的液體落到冀揚的額頭和臉頰,那是柳青欒眼裡的淚、是柳青欒手裡的血。
腥的、鹹的,滲入冀揚的皮膚、匯進冀揚的血液、流到冀揚的心裡——形成一種難言的苦澀。
“冀總您別放在心上,我不說來總覺得難受,我只是嘮叨而已……我更希望,您能忘了我剛纔說過的混賬話!”
猛然地,冀揚感覺柳青欒握着他的那隻手在使勁——血滴得更快了,柳青欒的另一隻手也在使勁。
冀揚終於醒悟過來:“你幹什麼?”
“我天生怪力,練了太極之後才能控制……樹根承受不了我們兩個的重量,我堅持不了多久啦……如果這裡離崖頂不超過一百米,我可以像扔標槍一樣把您扔上去……其實也是一次賭博,希望您運氣好!”
“柳青欒!”
冀揚終於明白了,終於明白柳青欒爲什麼一身功夫卻那般低調。
柳青欒不是躲着仇家、不是膽子太小、性子太慫,而是,他的力量可能輕易殺死別人——他被別人罵作娘娘腔,其實他一直在保護別人!
一瞬明瞭,滿心皆疼。
冀揚只來得及看到柳青欒帶着淚的笑,他們的目光交接只有一剎那——他的身體騰空而起,他卻隨着樹根一齊往下墜去。
升生而墜死,註定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