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荷把咒泉鄉發生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一點細節都沒落下。
柳青欒猜想,她必定是對小白極爲信任,由此,他對小白的好奇心更大了。
都說聰明人的眼睛也格外靈動,小白就是如此。
他的五官雖然普通,但一雙眼睛特別有神,完全不是一般初中生沒睡醒的頹靡模樣。
小白的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扭頭看向柳青欒:“原來你就是柳青欒……甘願爲冀揚而死,真是了不起!冒昧問一句,你對冀揚的感情,應該不止是員工對於老闆的‘忠誠’吧?”
柳青欒很想承認,卻又害怕承認。
他最擔心的,是他的暗戀成爲冀揚的負擔。
其實柳青欒到現在已經後悔那時的表白了,如果早知道自己能活着回來,他是絕對不會說那一番煽情的蠢話的。
一人男人的愛情要被另一個男人接受,這是何等的艱難。
倘若柳青欒沒有“胡言亂語”,至少還可以保持暗戀、保持和冀揚的工作關係。心事一旦被道破,如果冀揚覺得他噁心,那他就連暗戀的卑微也被掃進垃圾桶了。
柳青欒猶豫不知應該如何回答,小白一雙能夠看透人心的眼睛更是讓他心慌。
小白終於憋不住笑了:“你們人類啊,總是各種憋在心裡、各種遇事糾結。這一點還是我們妖族比較好,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顧這又顧那的,面對自己的感情尚且婆媽,難道你真想這輩子在暗戀中度過?”
一個成年人被一個外表稚嫩的妖族“初中生”教育,淡淡的違和感中有一股特別的力道。
小白說話太直白,像土匪一樣踹開了柳青欒心房的大門——小白不是來搶劫的,他是讓陽光照進柳青欒的心底、讓柳青欒看一看自己有多麼懦弱。
“我喜歡他……又能怎麼樣呢?”
柳青欒終於承認了,在一個外人面前承認了。
小白不是他的朋友,亦不是他的同事;小白只是一位跟他第一次見面喝茶的“小朋友”,然而,他卻在小白的面前坦白了。
有些心裡話,說出來了就渾身一輕,正如當初柳青欒選擇向冀揚表白,那時他覺得他說完了就死而無憾了。
“我知道他身份特殊,我也猜到他揹負了許多……他是一個優秀的男人,我是配不上他的,默默喜歡着就很好……”
小白收斂了笑容:“榆木啊榆木!說實話,你們人類這些個百轉千回、千纏萬繞的破事我是不想管的,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際,趕巧了冀揚又是鬼宿轉世,我不幫他都不成。如果我袖手旁觀,不僅金子霖那傢伙會整日在我耳邊嘮叨,就是蘇記藥鋪這碗免費茶,只怕也不能喝到口咯!”
柳青欒聽得雲裡霧裡,只能順着小白和蘇青荷一口乾了自動泡好的茶湯。
茶香尚在口腔中未散去,一道恍惚的影子就飄了進來。
來者的容貌還在模糊之間,慵懶的聲音率先響了起來:“以你的本事,什麼樣的好茶得不到——我這蘇記藥鋪雖大,你也只不過愛湊熱鬧又家宅在屋子裡。人小鬼大,性格難琢!”
話落音,柳青欒也終於看清了對方的長相——毫不誇張,柳青欒當時倒吸了一口氣。
活了整整二十七年,柳青欒從來沒見過這般風姿卓絕的男子。
漂亮似仙的不算稀有,氣質似仙的實屬罕見。
此人輕衫飄搖,大有魏晉雅士談玄之風,但,他眉目間又有超脫世俗之意。
如果要把人比做一種花,別的英俊的漂亮的人都是凡間的花,有根接地氣才能生長,此人卻是從雲端而來的雪花,遺世獨立。
男子看到蘇青荷,點頭微笑以示友好,蘇青荷報以微笑。
當他看到柳青欒時,咦了一聲之後便笑了:“是你啊?世界真小!”
這下子,柳青欒體內經脈被疏通的秘密就被解開了。
對方是天狐蘇半夏,仙靈之力於他而言不值得一提。
柳青欒與靈界之間存在着天然的鴻溝,他自覺高攀不上小白、蘇半夏這樣的高手。對於他們,他是高山仰止、完全以一個後輩的姿態聆聽教誨。
蘇青荷則不同,按常識來說,她和小白、蘇半夏同屬妖族出身,並且,她和蘇半夏都姓蘇。
蘇青荷是個豪爽的女子,蘇半夏是一位沒架子的天狐,兩人不過喝了幾杯茶就有了交情,說什麼“姓蘇的五千年前是一家”——糊弄鬼呢,植物和動物怎麼是一家?
從他們的言談之間,柳青欒知道了更多關於靈界事,也知道了冀揚跟蘇半夏所在的容家有一定的關係。
柳青欒是個慫貨,一方面糾結猶豫跟冀揚見面,一方面又忍不住想多聽到關於冀揚的消息。
蘇半夏的氣質是那樣的高貴慵懶,一切喜怒哀樂被他說來都是雲淡風輕。
他就以這樣的口吻隨口對柳青欒說了幾句話:“你這個時候回來很好,再不回來,只怕是見不到冀揚了。”
柳青欒當場愣在座位上。
緩了半天,他終於拋開了那些虛僞的淡定:“冀揚他怎麼了?”
他猜到了結果肯定糟糕,可是糟糕成什麼樣子他卻無法想象。
是冀揚跟誰結婚了?還是冀揚的人身安全出現了意外?亦或是二者兼具?柳青欒從來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到了這裡更是止不住腦子裡各種壞的東西冒出來。
小白嘆了一口氣,以三分責備的語氣對蘇半夏說:“我剛剛還在想,要怎麼樣跟柳青欒說呢,你就這麼直接把事實捅了出來——他只是一個人類,萬一心理素質不過硬怎麼辦?”
蘇半夏依舊是那副淡然:“情愛如刀,他既然喜歡冀揚,那就必須做好在刀山上打滾的準備。男男之愛本就不易,現在又牽扯到靈界的事……”他看向柳青欒,“我這是爲你好。如果你承受不住,那就趁早放棄。你要知道,你和冀揚之間的羈絆越深,你自己的處境也就越危險。”
柳青欒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裡借來了力量,這一次不再猶豫,而是不假思索:“我要見冀揚一面,一定要見他!”
柳青欒起身欲走,蘇青荷拉住了他:“你要去哪?”
“去公司找冀揚。”
蘇青荷哭笑不得:“你真是被愛情衝昏了頭腦啊!你沒聽出來麼,冀揚不在公司。”
“……”柳青欒以爲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就算蘇青荷沒有把話說到百分之百直白,他還是差點承受不住。
他聽出了言外之意——冀揚肯定是出了什麼意外!
小白搖頭:“鴛鴛相抱何時了……”
“情絲斬不亂……無解!”蘇半夏大袖一揮,場景又變了。
流水潺潺、山石峭峭、修竹亭亭、芭蕉如蓋……古典的中式小院,潑墨一般的沉靜色調。
蓮池廊橋的末端是一間精舍,房門口兩位少年趴在欄杆上看着池裡的錦鯉。
其中一位少年面色憂鬱,另一位則在輕聲安慰他。
衆人腳步聲一響,引得兩位少年扭頭。
面色憂鬱的少年正是沙貓軒無羽,他看到柳青欒時,明顯愣了幾秒,回過神來立刻朝柳青欒衝過來:“青欒哥哥……”哇一聲哭了。
心裡頭不好的預感更加強烈了,柳青欒努力維持鎮定拍背安慰軒無羽:“別哭別哭,怎麼啦?”
軒無羽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哭得太厲害,抽泣不成聲,一時之間說不出清楚的話語。
另一位少年衝柳青欒眨眨眼睛、點點頭,他頭上的一對尖耳朵和身後尾巴被柳青欒看得清清楚楚。
蘇半夏對少年說:“苗曉,去把門打開。”
苗曉應了,開了門請衆人進到精舍。
軒無羽的哭聲倒是小了,柳青欒的眼眶卻溼了。
屋裡的陳舍柳青欒無心欣賞,他只看到雙眼無神的冀揚端端坐在牀上。
冀揚一動不動,對於衆人的靠近沒有絲毫反應。
柳青欒感覺得到冀揚的氣息,卻感覺不到他冀揚的任何情緒。
冀揚就那樣坐着,彷彿只是擺在那裡的一尊石雕。
柳青欒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他呆呆看着冀揚,他也只是一尊石雕。
蘇半夏輕聲說:“冀揚的六識斷了前三識,只能暫時留在這裡。”
柳青欒努力控制自己,還是止不住聲音顫抖:“什麼是六識?”
蘇青荷上前一步扶住他:“眼耳鼻舌身意,是爲六識。前三識,眼耳鼻……也就是說,冀揚的現在沒有視覺、沒有聽覺、也沒有嗅覺。”
“那……”我欲言又止。
那豈不是成了半個廢人?
“怎麼會這樣呢?”我問。
軒無羽哽着聲音說:“青欒哥哥跳下懸崖後,冀揚大人在崖上等了一個月沒有音訊,只好跟着容家人回來。冀揚大人是冥府的公差,卻在冥府查不到青欒哥哥是否已經死亡。黑白無常說,人如果死在秘境之中,結界所阻,冥府也無法收到魂訊……所以,冀揚大人只好自個兒施法,以期用魂術感應到青欒哥哥的魂魂……哪知道,施法到了緊要關頭,忽然有幾個修行者闖入……我道行低微護法不力,冀揚哥哥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是誰?”冀揚忽然開口了,“是半夏大人麼?”
蘇半夏搖搖頭,有眼神示意柳青欒過去。
柳青欒艱難地挪動步子走到冀揚面前,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熟悉的觸感使得冀揚身體明顯僵直,他不確定,急切反覆摸着柳青欒的手,以試探的語氣詢問:“柳……青欒?”
柳青欒再也繃不住了,緊緊抱住冀揚哭了出來。
他再也不想在意別人的眼光,哭得肆意妄然。
這是什麼樣的命運啊!?
他以爲他救了冀揚,卻沒想到最終還是害了冀揚。他以爲他一番表白一了百了,卻沒到想冀揚爲了他落到這般境況。
他胡思亂想冀揚結婚、他莫明其妙吃蘇青荷的乾醋……他所有的卑微糾結,全在冀揚喚出他名字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花一輩子時間討論愛與不愛,都不如緊緊擁抱一秒。
冀揚反手擁住柳青欒,用盡力氣擁住:“你終於回來了……你知道嗎,我是愛你的……”
堅強如他,亦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