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孫強恐怖的是,柳青欒至始至終沒有表現出任何憤怒——至少在表情上,柳青欒一直波瀾不驚。這是一種中立的表情,換在平時會被認爲是可以欺負的老好人,換在現在絕對比暴怒更可怕。
柳青欒輕輕甩了一下手,孫強便立刻飛了出去。一百六十多斤的身體彷彿只是一隻氣球,重重撞在牆上又跌到地面。
動靜太大,外面立刻有人敲門發問:“孫總,您沒事吧?”
柳青欒兩步走到孫強身邊,右腳尖直接抵在孫總的下頜。他懶得再說話,眼神已經說明一切。
門是孫強自己鎖上的,他只能忍着痛朝外喊了一聲:“沒事!”
事實上,一個疏於鍛鍊的中年男人哪裡受得了這種折騰?孫強現在全身沒有一處地方是舒坦的,他甚至懷疑自己的脊椎是不是被摔斷了。
“小柳……”孫強從未如此親切稱呼過柳青欒,躺在地上說話就是不如站着說話,氣勢弱多了,“有話好說呀,你打我雖然解了恨,你自己也討不了好呀,現在是法治社會,我這是爲了你好……工資,工資我馬上開給你,不用再去財務那兒了。”
柳青欒鬆開腳,靜靜看着孫強從地上撐了好幾次才撐起來、靜靜看着孫強從辦公桌裡拿出鈔票來一張一張數——公司上下攏共不到十人,孫波當然知道柳青欒一個月應該開多少工資。數齊了,孫強雙手奉上:“小柳啊,我給你多發了一千塊,你在這兒工作三年實在屈才了……”
這世道,從來都是強者纔有話語權。那些想要好好生活、認認真真遵守各種規矩和本心的,最後落到衆人欺負的下場,甚至,還有護城河邊那般羞辱不堪的畫面。然而,僅僅一雙拳頭,就讓境況轉變過來了。
柳青欒接過錢,沒有任何留戀地走了。
這個社會有太多陷阱,它們無法爲人們提供精彩舞臺,它們只是消耗人們的青春、吸乾人們的勞動價值,然而它們各種裝扮欺騙、層出不窮,一波又一波的年青人被它們坑害了。
張苗苗目送柳青欒離開,忽然覺得柳青欒的背影似乎與平時不一樣。她想不到辦公室裡發生了什麼,她只能收回目光,繼續把自己圈在小小一方辦公桌。
--------------------------------------------------------------------------------
柳青欒把錢存到銀行,並沒有因爲多拿了一千塊就高興起來。僅僅這三年來出差打車沒報銷的錢就不止一千塊,他拿得心安理得。他悶悶不樂,是因爲自己並不想在旁人面前顯露出功夫,忍了這麼久還是出手,說明自己的定力還是不行。
慢慢走回自己租住的小屋,面積倒是不小,可供站立的地方卻不多,那是一間閣樓。柳青欒最初住下時,連着一段時間總是磕到頭,一個人住倒也清靜,就是冬天太冷,夏天又太熱。沒辦法,誰讓柳青欒的工資不高只租得起閣樓呢?
現在倒好,撕破臉辭了職,想要再找一份工作就難了。事實上,在到孫強的公司之前,柳青欒曾經面試過許多家公司,然而,他柔弱娘娘腔的氣質不止一次引得面試官當場羞辱他。
那些毫不掩飾的眼神,鄙視嘲諷,全是無數刺眼的沙,柳青欒不敢面對。或許,活着就是一種諷刺,不怕護城河裡突然躍出的魚怪,偏偏畏懼所謂正常人投來的異樣眼光。
一步一步上樓梯,到了六樓半就看到七樓閣樓的大門開着,裡邊有明顯翻東西的聲音。
柳青欒暗訝:□□應該不是小偷……房東也不應該啊,房租都是按季度收的,這才交了房租不到一個月。
快步上去,屋裡屋外一經對視,所有人都愣了幾秒。
屋裡擠進了五個大漢,不是戴着大金鍊子的就是紋了身的,清一色光着膀子。有兩個精壯一些,胸口的龍頭也略猙獰;另外三個肥頭大腦,龍形紋身圈在身上就跟帶魚似的——肥肉配紋身,也不失混子作風。
個子最高的那個紋身男外號叫滿仔,狠盯了柳青欒一會兒之後,以極其狂霸的語氣問道:“你就是柳青欒?”
任憑柳青欒再聰明也猜不透對方的來意,他一向老實,不曾得罪過不三不四的人。唯一的可能……難道是孫強?不可能啊,孫強如果要報復,完全沒必要在出租房裡翻箱倒櫃,這地上已經亂得沒法看了。
滿仔是個□□湖了,他事先已經看過了柳青欒的照片,這時又見柳青欒不說話,語氣更是兇狠:“你借的二十萬已經到期了,是不是該還了呀?”
窮鬼柳青欒頓時被雷得外焦裡嫩,他窮歸窮,但從來沒有借過債呀——他老老實實上了三年班,就算不吃不喝睡大街也掙不來二十萬呀!
滿仔懶得跟柳青欒囉嗦,從兜裡掏出一張疊好的A4紙遞過來。
柳青欒展開來看,差點兒三魂七魄就時飛散。
那是一張標準的借條的複印件,借款方有柳青欒身份證的正反兩面影印,還有一個黑黑的指紋。除了借款方和貸款方,還有一個擔保人,擔保人一欄赫然寫着“陳善根”三個字。
陳善根何許人也?他是柳青欒的前男友,外號叫“大根”,正是農曆七月十五給柳青欒打電話說分手的那位。
柳青欒想起來了:大約半年前的某一天,陳善根拿着一盒印泥回來,說要試試自己新刻的章。試了半天嚷嚷印泥不夠好,要丟掉。柳青欒是個節儉的人,當即去勸,陳善根說“你不信就把指紋印在白紙上,看看能不能印清楚”。柳青欒哪知道陳善根是要算計自己,當時就印了……至於身份證,兩人生活在一起,把對方的身份證拿去複印是很容易的事。
這件事不僅冤枉,還讓柳青欒感到憤怒。世上哪有這樣的人渣,這是把人往死裡坑啊!
不管平時多麼溫吞,此刻的柳青欒真的急了:“錢不是我借的!這借條我從來沒有經手過!你們去找陳善根,都是他弄的,我從來不知道有這件事!”
滿仔不管這一套,冷笑:“你拿着的是什麼?這不就經手了麼?給句痛快話吧,有錢沒錢,沒錢就拿別的東西抵押償還!”
柳青欒從沒接觸過真正的社會黑暗面,長期被無良媒體渲染,使得他下意識產生一個可怕的想法,如果沒錢,或許對方要從他的身體裡摘取活體器官!
這地方是住不下去了,絕對住不下去了——柳青欒轉身就跑。
五個大漢反應也快,離柳青欒最近的兩個迅速封住了大門。這倆既壯且胖,好似兩座假山把大門堵得嚴絲合縫,根本用不着那道象徵性的防盜門。
柳青欒也不含糊,出手如閃電,啪啪兩掌分別擊中守門的二位。他身量不算高,又兼外表文弱,誰也想不到那雙看起來明明正常長度的臂膀突然間像是被增加一節——門口的二位更沒料到隔着那樣的距離會被柳青欒打中,並且柳青欒的力道……
兩掌分別正中兩人的肚子,肉多之處雖然抗擊打,疼痛卻是免不了的。兩人吃痛彎腰,柳青欒撥開對方就往外跑,就像是撥開兩個小學生一般輕鬆。
滿仔曾經是個三流的散打運動員,見着柳青欒的出手立刻吃了一驚:“我擦!這小子練過劈掛掌!”
太極加劈掛,走遍天下都不怕,這兩樣功夫柳青欒都練過。
只這一愣神的功夫,柳青欒已經溜到樓梯間,頭也不回直往下竄。
滿仔搶頭追了出去:“大夥兒快追!咱一起上,看他歲數不大,功力應該不深!”
逃命是一種心跳,心裡裝的卻是辛酸。眼看要到一樓,柳青欒忽然有一種自暴自棄的感覺。逃出去又能怎麼樣呢?爲了二十萬遠走天涯麼?
正對着樓梯間,小區機動車道上停了一輛進口車。車窗搖了下來,司機的一隻手靠在窗舷之上,指尖夾了一隻燃到一半的細煙。
司機看到柳青欒衝出樓梯間,立刻丟了煙喊道:“小兄弟,快上車!”
諸多細節,柳青欒來不及觀察——他連自己應該往哪個方向跑都沒想清楚,這突然一聲呼喊,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汽車絕塵而去,滿仔帶着四個弟兄只能氣喘吁吁眼望而立。
“滿仔哥,咱們追麼?”
“算啦,那小子上了旺姐的車,咱們就是追上也沒有用。”
----------------------------------------------------------------------------------------
從驚魂未定到終於鬆了一口氣,柳青欒不忘對恩人說了聲謝謝。
司機轉頭嫣然一笑:“別客氣,以後有的是機會謝我!”
這一笑一句話彷彿一顆放罷在車廂裡的炸彈,瞬間就把柳青欒剛剛調勻的呼吸給炸停止了。
那人說話的聲音——雄渾的男聲裡帶着拐着彎兒的變調娘味,肆意張揚的妖。他剛剛轉過頭來時,顯出一張男女莫辨的臉——確切來說,應該算是一張男人的臉,輪廓方剛,然而脂粉太濃、脣彩太豔、眉毛修得太細、眼神太媚,一切種種,既違和又莫名統一。
車一直開到金牌茶樓才停住,那人首先抽出一張名片遞給柳青欒:“你可以叫我旺哥,也可以叫我旺姐——我呢,真實性別男!下車吧,咱們邊喝茶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