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有一種人,他們有一種氣勢,一種迫使他人服從的氣勢。這種氣勢由內而生,與其人的外貌、身高、手段等等全無關係。
旺姐開門下車,柳青欒鬼使神差一般跟在他身後。當然,柳青欒如果不跟着旺姐,他也的確沒地方可去。
門僮投射來的目光讓柳青欒很不自在,一個把卑微當習慣了的人受不起旁人的關注。“金牌”茶樓這名字雖然俗氣了點,來這裡喝茶的人倒真是需要“金”字傍身,否則連門都進不了。柳青欒一身某寶團購衣衫,全身上下包括鞋襪不超過130塊錢。鞋上的泥點子清清楚楚,被茶樓門牌的土豪金一照,柳青欒不心虛纔怪。
是個人就敢要求人人平等,圖個嘴上痛快,然而這個社會仍然等級森嚴、涇渭分明。這個現象,不分古今中外,普遍存在。
旺姐倒是貼心,回身直接挽住柳青欒的胳膊,表情也是親熱得不得了:“快走嘛,有我在這兒,誰也不敢欺負你!”
果然,一句即出,門口的門僮、門內的茶僮全都收斂目光。柳青欒低着頭,被旺姐半架着、被茶師引着,直接進了二樓包間。
茶、點心上齊,旺姐讓茶師退下,親自爲柳青欒煎水泡茶:“我一看你的照片就知道,收拾出來是個頂尖兒好看的!現在算是見着真人了,真不枉費我親自跑一趟。”
對方親手遞過來的茶,柳青欒不得不喝。他猜不透旺姐的意圖,更猜不出旺姐的來歷,所以,他能且只能靜靜聽着。
同樣是“娘”,柳青欒只是性格里帶着點兒柔弱,再加上平時比較安靜,就像長在草叢裡也不顯眼的水仙;旺姐卻是一種極端,大鳴大放、豔麗張狂,就像紅到滴血的玫瑰,還是帶刺的。
旺姐想點菸,看了柳青欒一眼又把煙收了回去。炭爐上的陶壺因爲沸水嗡嗡直響,旺姐用小竹筒加了一點兒冷泉進去,陶壺安靜了,他又開口了:“我這人不喜歡拐彎抹角,實話告訴你吧,我是爲了你那二十萬纔來的。”
“你是高利貸老闆?錢不是我借的!”說話聲音雖大,柳青欒的情緒卻是無力。纔出狼口又入虎穴,看來,再逃也是枉然了。
旺姐繼續泡茶,爲柳青欒的杯子斟滿:“你別怕,我不是高利貸老闆,我只是偶然在高利貸老闆那裡看到你的照片、對你感興趣而已。二十萬對有錢人來說只是毛毛雨,對普通老百姓來說卻是一筆不小的款子——你說錢不是你借的,理由呢?”
柳青欒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如實說了,自己是一個純粹的受害者,是被渣前男友給害了。不管旺姐是不是高利貸老闆,對方肯聽解釋,那總是一個機會。
旺姐連喝了好幾杯茶,直到柳青欒說完,他才問:“難得你遇到這種事還能保持淡定,說起來話不怒不躁、不哭不鬧。”
柳青欒苦笑:“事情已經這樣了,怒躁哭鬧又有什麼用?怪只怪自己有眼無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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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姐眼珠子轉了轉,話鋒也一轉:“你想不想還清那二十萬?”
柳青欒的身體明顯向前傾了一個角度,卻終究忍住沒有開口。他太需要幫助了,但他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對方這麼問,必然是要索取代價的。
旺姐很有耐心:“你看看我名片的背面。”他執壺端杯的手沒有一絲抖動,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柳青欒掏出那張燙金名片,這纔看到背面“羅曼蒂克會所”六個大字,一時愣了。
旺姐這才笑吟吟說道:“高檔會所,只爲高檔的客人提供高檔的服務,我是‘羅曼蒂克’的老闆,我從來不放高利貸。”
“會所”這個詞,已經成了一個貶義詞。柳青欒終於明白了,這世上果然沒有雪中送炭,只有落井下石。對方救了他,原來只是爲了“逼-良-爲-娼”!
柳青欒臉色一變,旺姐笑意更深了:“你要明白,我是真心在幫你,雖然這種方式可能不被你理解。”
柳青欒霍然起身:“謝謝你……我想你找錯人了。”
爐子裡紅炭析出的熱氣使人覺得乾燥,旺姐把陶壺放上去,熱氣便減了三分:“據我所知,你的家境並不好。你小學的時候父親去世,是你母親獨自一人把你拉扯大。你們家在S市農村,幾畝薄田沒有什麼經濟產出,所以你母親把田土租給了同村人,自己在S市找了一份環衛工的工作,一干就是十幾年——柳青欒,你想過沒有,如果要賬的人跑去向你母親要那二十萬,她老人家承受得住麼?我都查得到的消息,他們專業要帳的會查不到?你要知道,H市離S市並不遙遠。”
這一番話,彷彿是一種奇怪的法力,瞬間消掉了柳青欒所有的力氣。他大學畢業好幾年卻一事無成、他不愛女人愛男人、兩城離得這麼近他回家的次數卻那麼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不是一個孝子。但,他絕不能讓媽媽受到傷害,甚至,讓媽媽爲他擔心。
旺姐依然慢條斯理沖泡茶湯:“其實,看到你照片時,我並不覺得同情……看到你本人,我覺得有必要幫你一把。”
“爲什麼?”
旺姐再笑時,眼睛裡多了一抹苦澀:“我曾經和你很像,身爲男人卻喜歡男人、一事無成、遇人不淑……然而我挺過來了,那些曾經看輕我的人、對不起我的人,全都已經被我踩在腳下了。當然,我和你還是有本質區別的,我打小就外向張狂,也沒你長得這麼好看。有時我想,如果當初我性格收斂一點,是不是那些人就不會歧視我?現在看來,安靜如你仍然過得不如意……我倒是坦然了,與其改變自己配合賤-人們的喜好,不如武裝自己攻城略地!”
柳青欒驚訝於旺姐突然變得如此感性——旺姐說了這麼多,無異於向柳青欒交了老底,如果不是感慨太深,說不出這樣的話。
旺姐起身,雙手捧茶端給柳青欒:“來我的會所工作,能爲客人做到什麼程度的服務,取決於你自己的選擇。出身會所的,未必都是賣-身的;在所正當行業甚至當公務員的,未必就身上乾淨。你性子太柔,需要多跟旁人接觸溝通,更需要學會逢場作戲,否則,你這一輩子都只能遭人欺負。”
柳青欒腦中是混亂糾結的,糊里糊塗就接下了那杯茶。茶杯很小,縱然斟滿,也只是半口之量。香茗在手,不在品味,而是約定,一旦柳青欒接下,那便等於口頭答應了旺姐。
面臨選擇之時,前無遠景、退是懸崖,誰都會踟躕。柳青欒不過是泛泛之輩,在沒有更好辦法的前提下,他只能被動接受。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想清楚自己應該怎麼去做,現實把他推到這個路口,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對於未來的規劃,那是掌握了社會資源的X二代才能享受的福利,芸芸衆生談這個,不過是虛妄。
接下這杯茶,柳青欒心裡的亂反而迅速減少了,一口飲盡,他是橫了心了。
“很好!”旺姐親手把空杯子接過來,熱絡更添七分,“小柳啊,你回家收拾下,我給你安排新住處。”
“不必了……旺姐,我……我的房租是按季度交的,還差兩個月纔到期,房東說了不退的。”
“行!我先送你回去!”
旺姐越是客氣、越是對柳青欒容讓,柳青欒就越對旺姐放心,這就是老江湖的厲害之處。
兩人出門,正巧三樓的客人也要打道回府,兩波人在二樓樓梯口不期而遇。對方一女二男,均是寬袖輕衫。女人是一身紅,兩個男人分別是一身藍和一身白,漂亮得就像是畫裡的人兒。不只柳青欒看得愣了神,閱人無數的旺姐也情不自禁多看了對方几眼。
回去的路上,柳青欒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喝完茶彷彿卸下了某種負擔,心裡雖然仍有不適,身體卻輕快多了。
旺姐不聊工作,只聊閒話:“剛纔那三位真是讓人領教了什麼叫‘驚爲天人’,素顏哎,比那些整了容的明星好看一萬倍!那穿着,嘖嘖嘖……全完就是‘魏晉之風’嘛!好仙哦,你覺不覺得?”
兩個凡人把人家當談資,不曾想,對方三人也正暗中跟着他倆——青丘蘇家三姐弟難得相約出來喝茶,特意避開了靈界人士出沒的“蘇記藥鋪”,專程來到土豪消費的“金牌茶樓”。凡人制茶雖好,卻消磨了茶葉本來的靈氣,三人坐了一會兒便覺得無趣,付了錢就離開。
以蘇家三姐弟的身份,斷不會對區區凡人感興趣,就算旺姐把妝化得再濃一些,在他們看來跟別的男男女女並無區別。讓他們多看一眼的,是柳青欒。
蘇白芷看着柳青欒的背影,奇道:“怪了,那個小夥子明明就是凡人,爲什麼周身會逸散出淡淡的妖氣?人類入魔的倒是有,入妖的我還真沒見過。”
“對啊,還是水系的妖氣。”蘇金嬰做補充。
“跟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麼?”蘇半夏一馬當先,出了茶樓擺了擺衣袖,身形就憑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