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揚和柳青欒, 究竟是誰首先發現柳媽醒了過來,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們必須面對整件事情最可怕的後果。
男人愛上男人, 最大的障礙往往不是社會、而是家庭。
以冀揚和柳青欒的情商, 旁人如何看待他們, 他們根本不在乎, 因爲他們只爲自己而活、爲對方而活、爲朱雀星君而活。
但, 柳媽不屬於旁人之例,她是柳青欒在這世上唯一的血緣至親,柳青欒沒有任何理由不在乎柳媽的感受。
事實上, 柳青欒並不是一個果決且乾脆的人,他這一生所有的決定都太過於理想化。正如他當初暗戀冀揚不敢表白, 差一點就錯了這段姻緣。他和冀揚的事情, 他擔心刺激到柳媽, 所以從來沒有跟柳媽提過——甚至拐着彎的暗示也從未有過。
柳青欒的處理方式很被動,他希望能瞞一天是一天;他想, 只要自己堅持不結婚、不和女人交往,終有一天柳媽會明白,到那裡,柳媽或許已經看開了。
如果一切如柳青欒所願,按部就班, 也許結局真的會是那樣, 互相妥協。但, 被動的處理方式最怕事情中途生變, 一場意外就有可以將結果引向萬劫不復的反面。
窗外的天空已經放晴, 病房裡的氣氛卻比六月天暴雨來臨前更憋悶。
三人都僵着,形成一種奇怪的平衡。
彷彿只要打破這種平衡, 就不可能回到和諧的從前了。
劉星宇、鹿笙等人興沖沖趕過來,大家在路上已經商量過了,一定要當面取笑迫不及待率先回來的冀揚。但,一羣人的嘻鬧敵不過房間裡的靜默,大家擠在門口,各自發現氣氛不對,齊齊閉嘴、小心退出。
夥伴們的到來或許給柳青欒帶來了某種勇氣,良久,他終於開口:“媽……”
柳媽得以從怔愣中清醒過來,想擠出笑容,整張臉卻僵到木然:“沒事,沒事……我再……再躺一會兒。我有點兒累了……”
她甚至沒有要求解開手腕和腳踝間的鎖鏈,閉上眼睛,真的準備再睡過去。
此時此刻,她不可能睡得着,但,她希望自己立刻睡着。
她希望,醒來之後剛纔看到的一幕只是一場夢,夢是假的,其實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她的兒子仍然是他的兒子,冀揚仍然是她兒子關係純潔的好同事、好朋友。
柳媽如此反應,柳青欒反而更加心痛。如果柳媽激烈反對、罵他打他,或許他心裡還好受一些。
某些時候,做兒女的太過了解父母的想法,對自己也是一種束縛。柳青欒特別明白柳媽對他的小小寄盼,寄盼他娶妻生子、哪怕這輩子平平淡淡,但只要平平安安就好。如今,他連這種小小的寄盼都做不到,他忤逆了拉扯他長大的母親——他當然有權利追求屬於他自己的幸福,但同時,他覺得對不起母親。
世上不能兩全的事情太多,在親情與愛情之間做選擇,任誰也會覺得艱難。
凡人如此,修行者亦如此。
冀揚的心裡也是亂的,他想跟柳媽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好不容易組織了幾句零碎的話,話到嘴邊又被柳青欒攔住。
柳青欒搖頭,把冀揚推出門去,自己單獨留了下來。
病房裡只剩母子二人,柳青欒不敢離病牀太近,輕輕喚了一聲:“媽……”
柳媽再也演不下去了,就算閉上眼睛,剛纔看到的那一幕還是在自己腦海中反覆重播。
現實就是現實,幻想不可能讓其破滅,何苦自欺?
那一幕對柳媽而言,只能用驚世駭俗來形容,徹底顛覆了她幾十年來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也徹底顛覆了她近三十年對自己兒子的認知。
緩緩睜開眼,內心所有的不解和痛苦全在眼神裡。作爲柳青欒唯一的至親,柳媽盡全力保持平靜:“你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事到如今,再欺瞞已經沒有意義,柳青欒只得實話實說:“從我入職新公司不久……”
柳媽嘆了一口氣,沒接話。
柳青欒鼓起勇氣:“媽,其實這事不怪冀揚,在沒有遇到他之前,我就已經知道我喜歡男的。您還記得陳善根嗎,他是我的前男友。”
一次又一次刷新三觀,彷彿一道又一道天雷滾滾落下,劈得柳媽整個思緒都糊了:“你……你……”
要說的話很多,但能說出口的一句也沒有。她獨立養大的兒子,她看着他從兒童到少年再到青年,她卻完全不曉得兒子走了這麼長的“歪路”。
終於,柳媽做出一個決定:“你跟我回老家,現在、馬上就回!你把工作辭了,媽媽不希望你再在城市裡混了,回鄉下,媽媽還能動,種地也能養活你!”
這個決定或許源於衝動,但卻堅定無比,柳青欒根本沒有反駁和分辨的餘地。
“你還猶豫什麼?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我管不了你了是不是?好,我可以不管你,從今往後你也別認我這個媽!”
柳媽掙着要下牀,無奈鎖鏈妨礙了她的行動,一個自絆,她從病牀上直接滾摔到了地上。
這一刻,柳青欒的內心無比煎熬和沮喪,但不知爲什麼,他一點也不想哭。在這場早就知道有可能發生的風暴面前,他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脆弱。
其實在他心裡有一架天平,親情和愛情置於天平的兩端,本來就一頭高、一頭低。當有一天這個狗血的選擇題出現在他生命裡,他寧可犧牲愛情,毫不猶豫選擇親情。
他從來不認爲自己是一個偉大的人,哪怕擁有靈力之後成爲修行者。他可以爲了冀揚去死,但他願意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回報柳媽的養育之恩,這是完全不對等也不相同的兩種活法。
不親身經歷柳青欒的童年和少年時期,人們很難理解他爲何不能自私一些。
他自己的理解是,冀揚帶給他快樂,柳媽給了他生命,當二者相沖時,他必須首先選擇給予他生命的人。
扶起柳媽,柳青欒反常地保持着平靜表情:“媽,您別激動,我聽您的。”
柳媽反倒一愣,她沒料到柳青欒這麼痛快就答應下來。
“那……你把手機號消了,不要再跟以前的人聯繫了,咱們回老家重新過日子。”
“好。”
病房不曾設下禁制,母子二人的對話被房外的一衆修行者聽得一清二楚。
冀揚好幾次想衝進去,都被劉星宇等人拉住。
柳媽的態度雖然對冀揚不利,但誰都要理解作爲一個母親的難處;再說,萬一冀揚衝進去火上澆油,這事就斷了轉圜的餘地,這種時刻大家只能幫助冀揚保持克制。
蘇青荷對冀揚說:“不管怎麼說,不是所有條件都對你和柳青欒不利。至少,你堂堂一個修行者,就算柳青欒聽了柳媽的話跟你斷了聯繫隱居起來,你也很容易就找到他們。人界就這麼大,他們娘倆又沒有穿越時空的大本領,還能躲到哪裡去?”
童馨兒也勸:“是啊,大家都聽出來了,柳媽的決定是一時衝動、是沒辦法的辦法。柳青欒答應她,估計也是想穩住她的情緒。你們的事情要得到柳媽的同意,只能慢慢泡、慢慢磨,人的思想哪是那麼容易轉變的?”
病房裡的商量已經完畢,柳青欒開門把冀揚請了進去。不是柳媽有話對冀揚說,而是讓冀揚收了鎖鏈。
聽了夥伴們的建議,冀揚終於平靜下來。到底是做boss的人,他不缺乏高情商和大局觀。再次面對柳媽時,柳媽不說話,他也不多言,默默收了鎖鏈,安安靜靜退出病房。
事實上,不是冀揚不敢直視柳媽,而是柳媽不敢直視冀揚。
自從柳青欒入職新公司之後,柳媽受過多少冀揚的恩惠,當時冀揚說那都是柳青欒應有的公司福利,柳媽這時終於明白,那些都是冀揚愛屋及烏的照顧。
從本質上來說,柳媽不認爲冀揚是個壞孩子,她一直覺得冀揚非常優秀,只不過,這個優秀的孩子一時走岔了路而已。
柳媽終歸是一位慈祥的母親、一位心善的婦女,儘管她親眼見到了不堪畫面裡的其中一位主角是冀揚,但她不恨他。甚至,細細思辨起來,她還覺得自己有愧於他。
如果當時和冀揚擁-吻在一起的不是柳青欒,而是別的男人,或許柳媽不會立即反對,而是秉持中立的立場。
於是,當柳青欒扶着柳媽走出病房,從衆人面前經過時,柳媽特意停下來對冀揚說:“這件事,是對是錯,阿姨只能管住柳青欒,沒資格管你。我們要回老家,你千萬不要找過來……阿姨希望你們從現在開始,各自新的生活,不要再有交集。時間,會讓你習慣遺忘。”
冀揚情商再高、定力再強,此時也不可能點頭答應。他看着柳媽的眼睛,各自眼神裡有些不屈,再越過柳媽去看柳青欒,柳青欒說道:“什麼都不要說了,就這樣吧!”
柳青欒扶着柳媽離去,冀揚目送。
時間到底能不能讓人習慣遺忘,真的只有留給時間去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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