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從那扇半開的窗戶打照進來,越顯屋內靜寂沉悶。煙霧繚繞檀香味,越發的讓人思緒渾濁。
許久的沉寂,泰寧帝凝望着屏風內的方向,嘆息道:“朕自認不會看錯,怎成想還有這些隱情,當真造化弄人。”
屏風已被拉開,自高鉞離開後,一直髮怔的明熙終是回過神來:“她還活着的時候,每年入宮探望皇后,都會送我一整套的頭面和四季裙襖。”
泰寧帝一時不知接些什麼話,唯有笑道:“高夫人也是個有心人。”
明熙搖頭苦笑:“那些料子都是南樑的,在宮中也是極珍貴的,我常常爲此得意。她每次和我說話都極和善,日常瑣事問得很仔細。只可惜那時我太過年幼,着急拿她的東西去炫耀,每次回答都很敷衍。聽不懂她的呵護之心,哪裡想到這些……轉眼,她都去了十多年了。”
泰寧帝輕聲安撫道:“高夫人如何,朕是不知。可高鉞對你很是照顧,處處爲你着想,朕原本以爲他定是有心於你。本打算讓你聽聽高將軍的心意,好讓你斟酌一番,不曾想卻聽到了這段往事,倒是弄巧成拙了……”
明熙側目看向泰寧帝,不悅道:“陛下做此事,爲何不打聲招呼。如今皇甫策才離開幾日,你如此迫不及待,不知高鉞會作何想,我雖也是方纔知道,可如今說出去又有誰信?”
泰寧帝苦笑道:“自翠微山的那些人走後,你日日消極以對,不眠不休的折騰自己……也是朕心急了些。”
明熙怔了怔:“哪裡的事?翠微山那些人走後,我不也日日過來嗎?當時本就怕陛下擔憂,誰知裴達亂說……”
泰寧帝說漏了些話,補救道:“休怪裴達,此事還是六福說的,他總是看着你長大的,又怎會一點都不管不顧的。”
明熙不欲繼續說此事,半垂着眼眸道:“不怪陛下會誤會,這些年來,我也不明白,高鉞爲何待我不錯,無緣無故又無怨無悔的。”
“他是最後一次,甄選伴讀才入宮的,比我們都大,性格冷,話少不討喜,除了讀書習武,和皇甫策也不親近,與那些圍着皇子們打轉的伴讀一點都不一樣。”
泰寧帝淺淺笑道:“好歹比你大五六歲,難道還同你一起玩泥巴不成。”
明熙笑道:“雖不會陪我玩泥巴,可高鉞那時待我也是極好的,但凡得了出宮門打獵或是遊玩的機會,都會求皇后娘娘的恩典,帶我一同前去。那時我鬧着習武,娘娘覺不妥,只有他偷偷教我。
“每次沐休回來,都拿些宮外的新奇玩物送給娘娘和我。娘娘也是極喜歡他的,因此他才入了先帝的眼,小小年紀就得了不錯的職位。”
泰寧帝目光微閃,挑眉道:“據朕所知,你每次見他都跟烏雞眼一樣,只恨不得去咬他一口。”
明熙笑了一聲:“我自然知道他對我好,不然爲何每次一有人欺負我,我第一個能想到給我出氣的人也是他。”
明熙側目想了片刻,又道:“可他有了差事以後很少進宮,我以爲他對我好,只是爲了討好娘娘。那會多少人都笑話我有眼無珠……他又每次見我都是皺着眉頭髮脾氣,皺起眉頭,百般嫌棄。老說若非答應母親照顧我,根本不會理我!”
泰寧帝大笑了起來:“高鉞哪有那麼多彎彎腸子,他要是知道你爲何生氣,也就不是高鉞了!不過,以你心思,也想不到他會利用你接近中宮吧。”
明熙咬牙道:“韓耀時常罵我是個有眼無珠的蠢貨!”
泰寧帝道:“傻呀,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
明熙輕哼:“韓耀說高鉞咬人的狗不會叫,我還將他狠狠抽了一頓。可他一個人那麼說也就算了,周圍好多人都那麼說,他不但不解釋,每次都只會兇我,彼此逐漸疏遠。久而久之,我自然要信……”
泰寧帝眼神越發的柔和:“怎麼,看你這會心情又好了?前日來看我,臉拉那麼長,不知道的還以爲朕欠了你多少金呢。”
明熙一點都覺得不好笑:“我幾日前被人拒絕了,又被賀家人擺了一道,今天因陛下的擅作主張,又被人拒絕了一次!放誰身上心情會好?都怪陛下!我以後如何見人?!”
泰寧帝忙道:“知道這事的人也不多,朕總也是爲了你好。”
泰寧帝沉默了片刻又道:“你這樣的性子,哪裡適合去什麼翠微山。只要沾上這宮內宮外的那羣人,都算不得什麼好事。太子之位,帝王之尊,總也是金玉其外,算不上好出路。”
“陛下做了暗渡陳倉的事,自然要那麼說。若非高鉞說,我還不知道陛下已爲皇甫策物色太子妃了。當初我可還是求了陛下的,陛下不答應便算了,又暗中做了這麼多落井下石的事。”
泰寧帝多少有些心虛:“你這小娘子不識好歹,再好的脾性再和善的人,將來登上了高位,還不是雙敝履?那些人要搶,就隨他們搶,能抽身,是好事。”
明熙道:“陛下怎麼知道我不想搶?還不是陛下有心阻了我的去路,若他是敝履,那陛下又算什麼……”
泰寧帝輕咳了一聲,正色道:“朕自登基後,後宮再未進新人。”
明熙頜首挑眉道:“以前王府裡的舊人都還新着,宮中婢女無數……陛下又何愁沒有新人。”
今日之事,實不該先斬後奏,高鉞雖不知明熙在此,但說到底算是又堵了一條路。泰寧帝深覺太過心急,不管高鉞出於真心假意,或是別的緣故如是說,定然也有當着自己不能說的的緣故,纔將婚事撇的如此清楚。若當初與明熙好好商量一番,讓高鉞與明熙兩人單獨說說,到時再保媒,也許不會出現這般斷然拒絕的場面了。
泰寧帝輕聲道:“若太子對你有心,朕也無意做那棒打鴛鴦的人。你該明白,若他顧忌你半分,也不會走得如此乾脆。但凡他肯到這裡,爲你求一道旨意,朕不看你的面子,也要給這如日中天的太子幾分薄面。”
泰寧帝沉默了片刻,又道:“太子選妃之事,他一早知情,並未質疑和不喜。”
明熙半垂着眼眸,淡淡的開口道:“該是如此。”
泰寧帝輕聲道:“朕這裡還有其他的人選,近日會斟酌一番,自不會虧待你的。”
明熙沉默了好半晌,抿脣道:“這種事也沒有強求的,陛下還在養病,不可如此勞心。”
泰寧帝道:“你乃賀家人,婚事本該有父母做主,但此番翠微山之行前,朕已讓人捎了口信,讓賀家人帶你同去翠微山,誰知他們竟會獨獨撇下了你。”
泰寧帝長出了一口氣,雖有不忍,還是繼續開口道:“甄選太子妃之事,雖不曾刻意通知你,但有適齡娘子的人家,都是提前打了招呼的,賀家帶去了你兩個年齡適當的妹妹,想必,也是有了考量。”
明熙如何聽不出話中的意思,可這幾天發生的事,早已引不起心緒上多大的起伏。
這世上各有各人的計算,總沒有那麼多全心全意。再者,泰寧帝所說,是明熙早就預料到的事了,當真說不出生氣。
明熙笑了笑:“姻緣天定,若是有緣,怎麼都會在一起,若是無緣,湊到一起,將來也是要分開。不說此時太子正是風光無限,以我往日的名聲與所作所爲。陛下手中的名單,想必也是您一廂情願爲多。”
泰寧帝怔了怔:“只因如此朕才心急,如今朕還活着,那些人即便多想,總要顧忌些朕的面子,若有一日太子掌權,怕你的親事……會更艱難。”
明熙擡眸:“陛下身體大好,根本不必如此憂心。再者,也非只有嫁人一條路可走……陛下這一着急,倒顯得我嫁不出一般,多少娘子雙十年華,照樣不愁人家的。”
泰寧帝蹙眉道:“話雖如此,但再過幾年,若想……”
明熙很是不以爲然:“最近我打算去安定城住上幾日,若無意外,明日便動身了。”
明熙見泰寧帝露出吃驚的表情,輕聲道:“安定城外有座莊園,是當年生辰時娘娘送的,聽聞打理的不錯。眼看着陛下身體已是大好,我也放心了許多。帝京的風景看來看去,不過那幾處,趁着還自由,總該出去走走。”
安定城離京城百里,山水環繞,因是帝京的門戶,有重兵把守,最是安全不過了。城外幾處山脈,處處風景如畫,百駝嶺景色當得上魁首,山上的桃花寺始建於前朝大同年紀,已好幾百年了,頗爲靈驗。
四月左右,山寺後面有大片的花海時,整個駝嶺光各色花類有上百種,四月到五月繁盛至極,當讓你忘憂。每年此時,也有許多帝京的顯貴的家眷,前去住上月餘或是乾脆過了夏日再回帝京。
泰寧帝思索了片刻:“安定城離帝京也不遠,你可以多住些時日,散散心也好。”
明熙臉上終是露出幾分真意的笑容:“陛下春秋鼎盛,以後的日子還長着,總該先養好身體。”
泰寧帝輕舒了一口氣:“怕也只有你會那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