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去車站附近的那家小旅館找弗格遜了,我來到酒吧間,坐在一張很舒服的皮椅上看報。戰事每況愈下,意軍甚至把塔利亞門託河都丟了,現在已經撤退到了皮阿維河附近。這條皮阿維河我還有些印象,它在聖多那附近,當時上前線,火車曾經從河上經過。小河狹長,流速也不快,但河水很深,還零散地分佈着沼澤地。有一次我去科丁那丹佩佐,就走在河邊的那些山嶺上。山路走起來很費勁,我走了好幾個小時,看着腳下的河道綿延伸展。走到卡多雷,山間公路和河道就岔開了。現在意軍又撤退到這裡了,真不曉得是怎樣的一番景象。這時酒保走了過來。
“葛雷非伯爵說要見你。”酒保對我說。
“葛雷非伯爵是誰?”
“就是你上次在這兒碰到的那個老人。你應該還記得吧?”
“他也在這兒?”我問。
“是的,還有他的侄女也來了。伯爵知道你也在這兒,跟我說要和你打彈子。”
“他現在身體怎麼樣?”
“棒多了,人也變得比以前更年輕了。”酒保說,“昨天用晚飯前,他還喝了三杯香檳雞尾酒。”
“他現在在哪兒?”
“他在散步。”
“他打彈子的功夫怎麼樣?”
“我覺得很行,因爲我就被他打敗了。這裡沒人陪他打了,我跟他說你在這兒,他很高興,要和你比試比試。”
葛雷非伯爵已經九十四歲了,鬚髮皆白,但精神矍爍,行動得體,談吐優雅。看來他活到一百歲也是很有可能的。伯爵是和梅特涅(1773—1859,奧地利帝國外交大臣,組織過“神聖同盟”)一輩的人,在奧意兩國都當過外交官。所以在米蘭,伯爵的生日可是社交界的一件大事。他打彈子的功夫也十分了得,手法乾淨利落,和他九十多歲的年齡實在是很不相稱。這兒打彈子的時候可以喝香檳,我覺得棒極了。之前我在施特雷沙和伯爵碰過面,當時也是旅遊季節過後。
“既然他也在這裡,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我問酒保。
“我忘記了。”
“還有什麼人沒有?”
“旅館裡一共住了六位客人,除了伯爵,別的你都不認識。”
“你現在有空兒沒有?”
“有啊。”
“那我們一塊兒去釣魚吧?”
“我不能出去太久。”
“沒問題。”我說,“你去把釣魚的工具拿來。”
我和酒保來到湖邊,坐上船。酒保在船尾坐着,把釣餌慢慢放進湖水中,我則開始沿着湖邊划船。湖裡面有很多鱒魚可以釣,酒保靜靜地注視着水面,不時地抖動起手中的釣線。我向四周望了望,光禿的樹木,空曠的街道,還有門窗緊閉的旅館、別墅和房屋,觸目都是荒涼的景象,難道這就是施特雷沙?我把船劃過湖面,來到了美人島,這裡的湖水很深,巖壁徑直地向湖底傾斜,似乎真的是深不見底。我又轉換方向,向北朝漁人島划過去。這時太陽隱沒在了雲層裡,湖面上涼颼颼的,而釣絲依舊不見動靜。
漁人島對面靠着幾隻船,有人正在撒漁網。我也把船划過去。酒保建議上去喝杯酒,於是我向碼頭靠過去,把船拴好。酒保把漁具放進船底,釣餌在船舷外側掛着。然後我們上了岸,走進一家小咖啡店,要了兩杯味美思,在一張木桌旁坐下。
“你劃了這麼久的船,累不累?”酒保問。
“不累。”
“回去就由我來劃吧。”
“我還可以繼續劃的。”我說。
“還是我劃吧,我運氣差,釣不到魚,也許你可以釣得到。”
“這樣也好。”
“不說這個了,你告訴我現在戰事怎麼樣了?”
“簡直壞透了。”
“唉,管他呢,反正我年紀大了,和葛雷非伯爵有得一比。”酒保說,“即便打起仗來我也派不上用場。”
“他們會要求你過去的。”
“是啊,明年他們就要召我了,不過我不會去的。”
“要是你不去,那接下來你什麼打算?”
“出國唄,反正我是不會再去打仗的。打仗一點意義都沒有,這我清楚,因爲以前我在阿比西尼亞(非洲東北部國家埃塞俄比亞的舊稱)打過仗。你呢?你爲什麼要打仗?”酒保問我。
“我也說不準,可能是我這個人太笨了吧。”
“不說這個了。來,我們繼續喝味美思。”
我們回到船上,由酒保來划船,我負責釣魚。我注視着隨船移動的釣線和水面,雙手可以感覺到釣餌引起的顫動。我們在湖面上繞了繞,又回到岸邊試了試,有一回一條魚來咬鉤了,釣線頓時繃緊,我剛伸手去拉,一瞬間釣線又鬆了下來。魚沒釣着,我分明感覺到一條大鱒魚的分量。
“魚很大嗎?”
“是的。”
“我也碰到過大魚。”酒保說,“記得那次我剛把釣線用牙齒咬住,就有一條大魚咬鉤了,差點沒把我嘴巴扯破嘍。”
“所以釣線綁在腿
上就更合適了。不然因爲一條魚把自己弄傷,多麼不值得。”
船已經劃到旅館這邊來了,酒保說他得回去了。我收回釣線,在一根棍子上纏好。酒保也鎖好了船。
“這船你如果想用,就告訴我,我會把鑰匙給你。”他說。
“好的。”
我們回到酒吧間。還不到中午,我也懶得再喝酒,便決定回房間去。凱瑟琳還沒有回來,房間已經讓侍女打掃乾淨,我躺在牀上,想讓自己放鬆放鬆。
凱瑟琳推門而入,她告訴我弗格遜也來了,就在樓下。
“我邀她來一起吃午飯,親愛的,你不會介意吧?”她說。
“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生氣了,是嗎,親愛的?”
“我也不清楚。”
“我瞭解,親愛的。我們現在生活在一起,而我剛剛出去了,這樣會令你感到寂寞。”
“你說得對。”
“我知道錯了,親愛的,求你原諒我。我們深愛着彼此,哪怕短暫的分離都是痛苦的,你知道我也一直在惦記着你。”
“我們不要分開。你不在我身邊我會很失落,覺得自己好像被世界拋棄了一樣。”
“我答應你,親愛的,我們要永遠在一起。我不會離開你的。我只出去了兩小時,告訴我你都在做什麼。”
“我和酒保到湖上划船釣魚去了。”
“聽起來很有趣。”
“是的,不過我們一條魚也沒釣到。”
“那也沒關係,只要我離開的時候你別總是想我就行了。”
“除非我能夠找到事情做,就像我以前在前線時那樣。”
“是啊,現在的你就好像是沒有了工作的奧賽羅(莎士比亞著作《奧賽羅》中的主人公,是一個皮膚黝黑的摩爾人)。”凱瑟琳在拿我取笑。
“我可沒那麼黑。我只是太愛你了,以至於我都不在乎其他的事情。”
“我也愛你,親愛的。我們現在去歡迎弗格遜吧。”
“我可不希望自己又被她罵。”
“你應該多體諒她一下,親愛的。她一個人多麼孤苦伶仃。”
“好吧。”我說,“我會和她好好相處的。”
“這樣就好了,你真好,親愛的。”
“吃完飯她會離開嗎?”
“我想會的。她不會繼續待下去的。”
“到時候我們就回房間去。”
“我也正是這樣想的。”
這頓午餐很豐盛,酒也很好,我們和弗格遜一起吃得滿意極了。這家旅館的華麗氣派也讓弗格遜印象格外深刻。葛雷非伯爵和他的侄女來到飯廳,伯爵朝我們很友好地點了點頭。我把伯爵的故事講給兩位女士聽,這令弗格遜印象深刻。我們邊吃邊聊,彼此都很開心,吃完飯弗格遜就回去了,她說她必須要躺一會兒。
這天下午,我聽見房門外傳來的敲門聲。我問是誰,來人告訴我說葛雷非伯爵要找我打彈子。我看了看時間,已經四點一刻,然後我讓來人轉告伯爵,說我五點鐘過去。
“必須過去嗎,親愛的?”凱瑟琳問。
“我想我最好還是過去。”我吻了吻凱瑟琳,起身去換衣服。我發現鏡子裡穿着平民服裝的自己顯得很怪,於是我決定抽空買些襯衫和襪子回來。
“你會去很久嗎?”凱瑟琳已經坐起身,開始整理她那頭秀髮。天色漸漸暗下來,她整個人沐浴在燈光下。我走過去握住她的手,迫不及待地想吻吻她。我的確深愛着她。
“我真捨不得離開你。”
“親愛的,你可以別過去嗎?”
“好吧,我不過去了。”
“你還是過去吧,只要你能夠早點回來。”
“我會的。”
我來到彈子間,葛雷非伯爵正在裡面練習。燈光下,伯爵的身子顯得有些單薄。不遠處的桌子上放着一隻桶,裡面冰凍着兩瓶香檳酒。葛雷非伯爵看到我,他迎過來和我握了握手。
“你能夠過來,實在是太好了。幸好還有你在這裡。”
“謝謝你的邀請,我感到很榮幸。”我說。
“我聽說你在伊孫左河受了傷,現在恢復得怎麼樣了?”
“恢復得差不多了。”
“身體很重要。我雖然看起來還健朗,但畢竟老了,現在我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了。”
“不過也沒那麼嚴重吧?”
“你還別不相信。就拿意大利語來說吧,我講起來很困難,所以我儘量不講意大利語。但當我覺得累了,再去講意大利語就容易多了。你看我這不是老了嗎?”
“那我們就講意大利語吧。”
“當你累了,講起英語應該也很容易吧。”
“應該是美語。”我說。
“噢,美語,這種語言很有趣。你就講美語吧。”
“只是我很少碰到美國人。”
“那多不好。身在他鄉,又不能見到自己的同胞,你肯定會感到難受吧。”伯爵說,“你現在累不累?我們開始打彈子吧。”
“好的,我
不累。不過你得讓我幾分。”
“你彈子打得也挺好的。近來有沒有練習過?”
“沒有,我壓根兒就沒碰過。”
“那我一百分讓你十分,怎麼樣?”
“我恐怕承受不起。”
“讓十五分呢?”
“這個可以。即便如此,我想我還是要輸的。”
“我們乾脆來賭一把。聽說你打球喜歡下注,我就讓你十八分,一分算一法郎,你看怎麼樣?”
“好吧。”
伯爵打彈子的功夫實在是好,我都佔了他十八分的優勢,但打到五十分的時候,我才贏了四分。葛雷非伯爵拉響了牆上的電鈴,把酒保叫了過來。伯爵說要來點小刺激,他讓酒保打開了一瓶冰凍過的香檳。我建議伯爵用意大利語交談,伯爵欣然應允。不過我們繼續專心打彈子,話講得不多。我們不時停下來,喝幾口清涼爽口的香檳酒。後來伯爵打到了一百分,而我才九十四分。我只好認輸,伯爵拍拍我的肩膀,對我笑了笑。
“我們坐下來喝酒吧,順便聽你給我講一講戰爭的情況。”伯爵說。
“能不能聊點別的?”
“好吧,既然你不想說的話。你最近讀書了沒有?”
“沒怎麼讀過。我這人太平庸了。”我說。
“你在說笑吧。其實你沒事抽時間讀點書挺好。”
“像這種戰爭時期,不見得會有什麼好書吧。”
“那倒不一定。像《火線》,法國人巴比塞寫的。還有一本書,叫做《勃列特林先生看穿了》,這些都不錯。”
“說是看穿了,我看未必。這類書醫院裡面都有,我不覺得有什麼好的。”
“看來你還真讀了不少書。”
“沒有,我就是隨便翻了翻。”
“我覺得《勃列特林先生看穿了》這本書,在剖析英國中產階級靈魂方面,做得比較到位。”
“可惜我搞不懂什麼是靈魂。”
“這話不假。很多人都在講靈魂,其實大家根本就不懂。”伯爵看着手中的酒杯,又向我詢問起信教的事。我說到了夜裡我纔會信,伯爵笑了笑,覺得很可惜。“本來我以爲自己年紀越大就越信教,但並不是這麼回事。”他說。
“你活了這麼大年紀,對生活依舊很眷戀嗎?”這話我覺得問得有些唐突,但話已經說出口了。還好伯爵並不怎麼介意。
“我想是的。雖然我也算得上長壽了,但如果可能,我希望自己可以長生不死。”伯爵笑了笑,又接着說道,“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這樣,這要看他過的是怎樣的一種生活。我覺得自己一直都生活得充實快樂。”
“你看起來依舊很年輕。”
“我承認我有年輕的一面,那就是一顆年輕的心。身體的衰老雖然沒法控制,但我不會讓自己在精神上倒下去。”
“你真令我感到敬佩。”
“沒什麼,等你也老了,會發現事情其實沒那麼簡單。你會變得很小心,有時甚至疑神疑鬼。”
“也許吧。”我說。
“對你來說,什麼是最寶貴的?”
“我愛的人。我不能沒有她。”
“那麼生命呢?”
“同樣也很珍貴。”
“的確是這樣,每個人都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因爲它只有一次。所以我總是給自己做壽,舉行各種宴會。”
“是有這個必要。”我喝了口酒,又想到了戰爭,於是便問伯爵對戰爭是什麼看法。
“戰爭根本就是愚蠢的。”伯爵說。
“照你看,哪一方會取得勝利?”
“意大利。”
“這麼肯定?”
“是的。因爲這個國家還很年輕。”
“這是什麼道理?”
“一般情況下,都會是年輕的國家贏得戰爭。”
“聽起來真有智慧。”
“這裡沒什麼智慧,其實就是犬儒主義。當然還可以舉出一些相反的例子,希望情況還沒那麼糟。”
“但願如此。”我說。
“待會兒我得回去換衣服,酒還喝嗎?”
“不喝了吧。我們喝的也差不多了。”
“好吧,酒就喝到這兒。”伯爵站起身。“祝你好運。”他對我說。
“也祝你好運。”
“還得拜託你件事。將來我死了,你可不可以給我禱告?要虔誠些。我自己一直不夠虔誠,所以只好拜託身邊的朋友。”伯爵的臉上堆滿皺紋,他又笑了一下,不過表情顯得有些古怪。
“好吧,我一定會虔誠地禱告。”
“謝謝你。我家人死時都很虔誠,但我卻始終做不到。可能我早就過了篤信宗教的年紀。”
“這事勉強不來的。我只有夜裡纔會去信。”
“你還可以戀愛,其實這也是一種宗教情結。”伯爵說。
“是嗎?”
“那當然了。你能夠過來陪我打彈子,還陪我喝酒聊天,我真是太高興了。”
“我也是。”我和伯爵一起離開了彈子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