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避難所的建設,在土建、結構與內裝這些環節,其實和一般建築並無根本性的區別,建造施工的標準,甚至低於列強普遍構築的人防工程,更不用說與特種用途、或軍事用途的建築工程相比。
究其原因,一言以蔽之,掩蔽所的功能實現,並非以建築本身的堅固結構和防禦體系來抵擋攻擊,而主要憑藉其自身的高度隱秘性。
再怎樣堅固的堡壘,面對襲擊,遲早也有大破的一天,這是攻與守的態勢所決定。
正因如此,在決定以一己之力來規劃、完成小規模的末日避難所之後,方然還是胸有成竹,憑藉他幾年來積累的資料和項目經驗,雖然自己只負責避難所網絡、主機與軟件系統這一塊,對構建避難所的整體流程,他還是有很確切的把握,即便不借助任何其他規劃者的力量,也可以獨自完成這一切。
當然,所謂“一己之力”,也只是在項目的計劃與事實層面,具體的施工,他是絕對沒可能親自動手。
那麼又誰來做呢,說來難以置信,每一座末日避難所的基礎工程——建築主體與低敏感度的配套設施,基本上都是由項目組織者分包給毫不知情的第三方建築商,由很尋常的民間團隊和技術力量來完成。
這樣做,可以保證避難所的修建,不引人注目,同時也決定了避難所的建造標準不能另搞一套,而必須與民用建築施工標準高度兼容。
方然的項目計劃,一座小型的半地下隱蔽設施,總建築面積約八十平方米。
在賓夕法尼亞州、乃至聯邦,費城都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大城市,具體到項目的選址,在費城近郊的某處衛星城,計算機模擬程序規劃出的施工流程,包含掩蔽所結構在內的一整棟建築,總面積爲三百五十平方米,參考當地的施工報價,單這一塊,就需要支出一百七十萬至兩百萬馬克。
對這一報價很不滿意,方然撓撓頭,命令程序繼續模擬、嚴格限制預算。
爲一座末日避難所的隱蔽屬性,而修建規模遠大於設計面積的、掩人耳目的建築,這種做法在業界司空見慣,反而是那種位於深山老林、獨門獨棟的避難所,很少有人問津,因爲前者的綜合報價總是會比後者低一大截。
越荒僻的所在,修建完全保密的避難所,耗費也就越是驚人,甚至還要包含“殺人滅口”的善後費用。
用滅口來保守秘密,對此,方然一貫不以爲然,他很清楚所謂“末日避難所”的隱秘屬性,在真正派用場的時候,根本就逃不過掌控暴力體系的管理員們對蓋亞表面所進行的、那挖地三尺、疏而不漏的掃描。
且不說自己的小規模工程,顯然沒有餘錢,去給滅口的殺手們買單;
想一想權貴們的這種念頭,也實在可笑,就算死人不會說話,那去滅口的殺手呢,難道就不存在走漏消息、得知這滅口之原因的風險嗎;
要杜絕這種風險,莫非,還要向蹩腳的好萊塢大片那樣,再派遣殺手去殺掉那執行滅口任務的殺手麼,以此類推,還要僱傭殺手去搞定剛派出去的第二撥殺手,如此迭代不休,直到打打殺殺的時間盡頭……
想法固然可笑,但,一想到自己正計劃着的,方然就根本笑不出來。
幾天的等待之後,項目組織程序提交了新的報告,這一次,計劃藉助費城近郊、靠近市區的某建築工程,捏造理由,設法以“市政配套工程”的名義,在其中內嵌避難所的主體結構,八十平方米的建築面積,影響到的施工總面積就縮減到了一百六十平方米左右,報價也降低到八十至一百萬馬克。
借殼生蛋,把項目內嵌到不知情的第三方工程裡,這樣做的風險會比一切自理更高。
但權衡過利弊,特別是,自己並非真的需要這座末日避難所,而僅僅將其作爲一段時間內的“密室”來使用……
是的,此時此刻,方然才驀然驚覺:
他設想的根本不是什麼“避難所”,而是能較長的一段時間內,不會被發現的密室。
既然是這樣,對尋常避難所必須考慮的長期風險,他就果斷的敲擊鍵盤、將其從分析模型中刪除,只專注於未來十至二十年的暴露風險。
一切計劃完畢,覈對報價,方然看着頁面上1,060,000的數字出神。
系統預估的總價格,包含從項目啓動到竣工驗收的一切費用,總數居然只一百萬馬克出頭,這讓他稍感輕鬆。
因爲,考慮到“隱匿身份”這一操作的風險,類似的避難所,還得要有備份。
百萬馬克籌建一座“密室道具”,這樣的花銷,即便對積累頗豐的方然來講,也是不小的負擔,從西曆1474年冬開始,他的日程安排就更加緊張,完成布朗教授交待的任務,從事“國際商用機器”的兼職,除此之外,他還在網絡上頻繁活動,從大量灰色賬戶中盜取比特幣、甚至就是直接抽取馬克。
這一系列行爲,性質,緊張忙碌的年輕人心知肚明,但他又別無選擇。
這世界上,“人人生而平等”,只是一句頻繁被利用的花瓶般口號,“人生而不平等”纔是無可奈何的現實。
在網絡世界中刺探消息,侵入節點和終端,爲寥寥幾萬、甚至幾千馬克的獲利而不擇手段時,方然偶爾就會想起這樣的現實:不需要親眼所見,他也能想象得到,此時此刻,就在蓋亞的表面,熙熙攘攘的人類世界裡,有多少含着金鑰匙出生的人,無需犯罪,無需辛勞,甚至無需做任何事,就能動用他一輩子也無法想象的巨大財富。
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如果不是全部,卻又在用這些財富幹什麼呢,
荒唐,唐璜,並無需一一列舉,總之對人而言,一切不以追尋永生爲目標的行動,終究都無意義。
面對註定會降臨的死亡,有些人,坐擁令人羨慕的優越條件,卻沉浸在紙醉金迷、聲色犬馬之中,只管眼前,不管將來;而有些人,心懷“永不下車”的空前絕後理想,卻只能一個馬克、一個芬尼的辛苦積累,才能在永生不死的征途上,邁出艱難的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