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同一片大陸,生活在名爲“聯邦”的國家內,工場主與勞動者的生活卻漸行漸遠,因國家的撕裂而呈現出絕對隔離的趨勢。
這種趨勢,本身並非新事物,而是歷代統治者一直想要達成的目標。
只不過在舊時代,科學技術與生產力十分落後,幾乎一切工作都必須由人類的靈活雙手來完成,作爲統治者,可以坐擁精銳衛隊,可以修築厚重高牆,然而從饕餮美食到活塞運動的一切享受,均無法脫離“低賤”的勞動者而獨行。
這種態勢,在幾十年前的聯邦,信息技術還沒滲透到社會每一個角落時,也曾經是司空見慣、習以爲常。
工場主,掌控龐大資本的代理人,乃至於整個國家的統治階層,即便再怎樣富可敵國、權傾朝野,從日常生活到履行職責的每一個環節,幾乎都要依賴普通民衆的服務。
廚師烹製美食,司機駕駛轎車,家政人員打理房間,妙齡秘書侍弄起居……
倘若要完全與勞動者、普通民衆隔離,避免從傳染病到刺殺在內的任何風險,則上述的一切活動都將無以爲繼。
工場主,統治者,看似大權在握,威嚴十足;
事實上,根本就是一羣離了僕人、馬伕和警衛,甚至都無法生存的寄生蟲。
要讓寄生蟲脫離宿主,哪怕理由再充分,用腳趾頭想一想也知道是不可能,根本就做不到。
然而隨着IT的發展,和科技的進步,時至今日,這漫長歲月所驗證的事實,正在一點點的發生着改變。
撇開細枝末節不談,自動化、無人化、智能化設備的演進,將逐漸取代一系列的人類勞動者,在諸如廚師,司機,警衛這些崗位上,顯而易見,工場主出於種種考慮,大趨勢就是辭退勞動者而改用機器人,這是很自然的選擇。
且不說自動駕駛AI,相比司機,顯然前者會更“忠心耿耿”,更可信賴。
即便有人擔心,罪犯可能會在AI中植入惡意代碼、暴起發難,且不說自動駕駛系統的供應商都是IT巨頭,退一步講,有產者也完全可以僱傭專業人員,對自動駕駛AI進行監控與覈查,確保自己的安全。
要豢養忠心耿耿的IT專家,單論成本,自然比司機高得多。
但作爲有產者,一方面並無需親自僱傭、而可以求助於專業的信息安全機構,另一方面出於安全考慮,多花些錢,就能獲得理論上無懈可擊的安全保障,再也不用擔心司機、廚師或警衛被人收買,甚至因爲私仇而對自己不利。
絕對安全的誘-惑,對有產者而言,是極難抗拒。
在當今世界的經濟框架內,但凡掌控資產,總歸要進行些見不得光的勾當,甚至犯下嚴重的罪行,資產積聚過程中,更不知會因此而戕害了多少人。
有產者最不缺的,除了馬克,便是仇家,自然樂意用AI替代“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人。
有產者與勞動者之間的經濟紐帶,就是在這樣的大勢下,漸漸細弱,甚至被人工智能體系所斬斷。
進而,在聯邦大地,不同階層之間的彼此聯繫,漸漸減弱,空間上的遠離、乃至隔離,則愈演愈烈。
這種趨勢,用不着外出調研,方然也有很切身的感觸。
夏洛特研發中心,IBM在聯邦的十幾處研究、設計與製造綜合體之一,雖然地處風景如畫的城市郊外,四周也沒有機槍電網,甚至沒有帶鐵絲網的堅固圍牆,卻並不意味着完全的不設防,允許任何人隨意踏足。
正相反,哪怕有人接近研發中心,進入安保體系的監控範圍,很快就會見到前來警告的小型武裝無人機,再進一步,就會被荷槍實彈的武裝機器人攔住去路。
如果不想惹麻煩,這時,就只有轉身立即離開。
至於正常到訪的人員,即便是“國際商用機器”的員工,也要在出入口登記、佩戴RFID標識後,才能按系統給出的任務規劃,進入研發中心的對應區域,普通的來訪者,更會有武裝機器人陪同的“特別待遇”。
員工約一千名的夏洛特研發中心,各種安保機器人的數量,超過了兩百六十臺。
再考慮到悍不畏死的武裝機器人,綜合戰鬥力超出人類警衛太多,而且無需進餐、消遣和睡眠,可執行任務的時間三倍於人,事實上,研發中心的安保力量是空前強大,幾乎相當於一個三千人編制的軍事編制。
如此強大的安保力量,很顯然,尋常蟊賊乃至失業流民,斷然沒有穿越的機會。
在西曆1482年的聯邦大地上,類似於夏洛特研發中心這樣的“國中之國”,某種意義上的法外之地,絕非罕見,而是但凡有能力、也有意願的組織和個人必然會經營的,隔絕外來威脅的自留地。
在這樣的自留地裡,名義上,聯邦的法條當然還有效力。
然而在事實上,一切法條、懲惡揚善的規則,其正當性都必然要求提交充分的證據,而在私人安保、甚至當局安保的區域內,證據,從監控視頻到物理痕跡,是否能夠被當事人所取得,是否具有法條上的效力,簡直不問可知。
今天的聯邦,正在以這樣的一種方式,並非在形式上、而是在事實上被撕裂。
看得見的藩籬,與看不見的邊界,將世界兩分化,身在自留地中的勞動者,譬如方然自己,因暫時還有利用的價值而獲得資格,充當新時代的“自由奴”,而身在藩籬之外的勞動者,則甚至連這一身份都求不得。
是暫時得活,還是沒人管死活,這樣的狀態,對當今時代的聯邦民衆而言,都殊難忍受。
繼而,表面繁榮的聯邦社會,動盪的程度也在加劇。
面對信息技術的大潮,聯邦與其他列強之當局,行爲呈現出一種怪異的自相矛盾。
一方面,民衆越來越濃烈的不滿與憤懣,當局自看在眼中,即便有毫無情感的武裝機器人坐鎮,也難免心驚肉跳,意識到至少在現階段,有產者還無法徹底拋棄勞動者、拋棄聯邦社會而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