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三天(上)

七月十七,夜,樑弄鎮。

經過了一番雞飛狗跳,已經精疲力竭的提標營在輔兵的協助下終於完成了對這個早上還駐紮着超過兩萬明軍的鎮子的清洗。此時的樑弄鎮,除了先前逃散的居民外,早已經不再有哪怕一個活的丁壯了,有的只剩下了被編進女營供得勝的清軍玩樂、糟蹋的婦孺。

早前的戰鬥中,雖然付出了不小的傷亡,提標營還是成功的通過利用明軍左翼的崩潰,以及雙方戰鬥力的差距完成了以不到對手一半兵力將其擊敗的大勝。

明軍的主帥王翊力盡被俘,中軍指揮黃中道、右翼指揮劉翼明、左翼指揮杜興國戰死,以下包括大蘭山中營守備方守信在內的數十名領兵將領或死或俘或降,而沈調倫、鄒小南及其他明軍將領則不知所蹤。

即便取得了這樣輝煌的戰果,可是開戰前期明軍所表現出來的堅韌,以及最後那羣在滾滾南逃的潰兵中選擇留下來護衛主帥的少量明軍將士,還是給田雄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尤其是那個直到最後山坡左近的明軍都被殺光後,護翼在始終在敲擊戰鼓的王翊身邊的那個武將,依舊勢若瘋虎般的砍殺每一個敢於衝上山坡試圖領取抓獲敵方主帥大功的清軍士兵,特別是在知道這員武將並非王翊的直屬武將後,這份驚訝更勝從前。

被俘的明軍很多,多到了他根本養不起,也不打算去養的地步,這些人田雄準備像平常那樣擇其精壯補充到輔兵之中,等他們徹底臣服效忠於自己之後,再補充進戰兵營;至於剩下的,無論是否涉及到此次出兵的原因,他都不打算留下來浪費糧食,不過爲了防止鬧出亂子,當然還是分批處死比較穩妥。

俘虜之中,官銜最高的便是王翊,田雄在見過一次就放棄勸降的打算,那滿眼的痛恨和不屑實在讓他想不出勸降的辦法。對此,他當然也不方便直接將王翊殺害,而是選擇將這塊燙手的山芋交給其他的滿清官員,反正勸降成功與否,他擒獲的功勞都跑不了,何不分功給其他人一些落個好人緣呢。

相較之下,提標營這一次的傷亡也超出了他的預料,中營損失最小,戰死十數人,輕重傷百餘人;然後是左營,戰死數十人,輕重傷不到兩百人;最慘的是右營,戰死高達百餘人,輕重傷接近四百人。如果不是輔兵分擔了不小的可以不做計算的傷亡,這個數字只會更大。

傷亡高得超乎預料之外,這讓他不得不慶幸於此次圍剿的及時,以及那個主動投降、暗通款曲的明軍降將王升,不過功勞還是應該設法多分給自己的這幫老兄一些,這纔是爲將之道。

“中軍於副將,先是帶領本部和紹興綠營圍剿會稽山賊寇,隨後又急行軍趕到此地,擊潰賊寇左翼,驅趕潰兵衝散賊寇陣型……”

於奮起很清楚,他的中營在此戰中不過是沾了那個降將的光,功勞報上去也不會很高。所幸先前圍剿會稽山王善長和章欽成時,他也有參戰,此刻既然老長官用的是“帶領”而不是“協助”,那一戰的首功自然是他的,紹興綠營的那個副將自然也搶不走。

“右營……”

“左營李副將,戰前與右營一同掃蕩四明山西北方向的賊寇,強攻賊寇中軍,使其陣腳大亂……”

和於奮起等人不同,李榮很不滿意王升的突然臨陣倒戈,本來出於主攻位置的他已經將明軍中軍的陣型打到凹了進去,破陣只在轉瞬之間。王升的臨陣倒戈,雖然使得清軍更輕易的取勝,但是也同樣導致了他的首功告吹,這讓他如何不氣。

其實,這裡面也有田雄的緣故,如不是他始終沒有下達總攻的命令,也不會耗到王升臨陣倒戈。只不過在李榮眼裡,田雄乃是追隨效忠多年的老長官,他做出的選擇肯定是爲了他們這些屬下好,一直以來也都是這樣的,所以這讓他分外的容不下王升這張嘴臉。

“此番擊潰四明山賊寇主力,諸君居功至偉,本帥定當向天子、總督大人爲諸君請功。”

“願爲大帥效死。”

雖然損失大了些,但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有錢糧還怕招不到兵嗎?就算招不到拉夫子還不會嗎?大夥都是宿將,吃飯的手藝還是相當熟練的。

此間費了那麼大的氣力,不就爲了這份功勞嗎?在座的幾乎都是提標營的軍官,他們很清楚追隨多年的老長官是不會虧待他們的,所以一個個吃着慶功的酒肉,興高采烈的迴應着田雄的讚許。

田雄把在座的將領誇讚了個遍,也沒有提及王升的功勞。不過坐在門口尾座的王升雖然也已經剃了個和這些人一樣的金錢鼠尾,卻還是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滿,畢竟反正這事兒還要仰仗着田雄以及提標營衆將,被貪墨些功勞也是在所難免的。

“等老子爬上去,有你們好看的。”

滿心怨毒的王升在席間頻頻向田雄等提標營將領敬酒、示好、恭維,就連那幾個守備都沒有放過,和田雄的親兵說話也客氣萬分,那孫子裝的,很有他平日的水平。

酒足飯飽之後,田雄依例把探馬撒了出去,並且讓親兵督促、獎賞那些守夜的士卒。在做好這些預防性工作後,便賞賜了些搶來的女子中相貌出衆的供衆將淫樂。

到了第二天,升帳之後,田雄下達了新的命令。

“自今日起,我軍在此地休整數日。兩天之後,由李副將領左營八百戰兵兼領一千五百輔兵,圍剿賊寇老巢大蘭山……”

此次圍剿,最初應該是田雄和金礪自南北兩路進兵,圍困大蘭山。將大蘭山明軍消滅後,再行分散兵力剿滅其他明軍,爲防止明軍再次利用此地,自然也是要將見到的人通通殺光,只有提前投降的纔可以倖免於難,但是也要安置他地。

只是雖然不知道這個計劃是怎麼泄露的,但是眼前的這個降將王升卻利用馮京第對閹黨防範的心理扭曲了那個大蘭山姓陳的武將的計劃,最後更是臨陣倒戈導致了這場明軍的大敗。此刻的四明山明軍各部已經再無威脅,只要抵達大蘭山會合金礪所部即可。

大蘭山雖然還剩下兩個營,但是在田雄看來也應當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此刻雖然不知道四明山南部的狀況,但是估計毛明山的後營也擋不住金礪,八成已經被解決了。剩下的那個陳文即便風聞有些戰鬥力,估計也是獨木難支,此間只要讓李榮帶兵將其圍困在大蘭山即可,若能攻下大蘭山,也可以平衡左營與中營的功勞差。

當然,除了左營外,右營這次的功勞雖然也不小,但是比起即將攻陷敵軍老巢的左營和中營,還是要少一些,而且損失也重了些。那麼,就必須再平衡一下。

“此番右營爲我軍之勝利,損失頗重,本帥決定以右營千總徐磊帶兩百兵協行……”

右營千總徐磊乃是田雄的親兵出身,更是中軍參將徐信的侄子,平日裡頗受寵信。田雄決定以此人去和左營同領此功,便可以同時保證中營和右營的滿意。

“王將軍初來乍到,但是對此地的地形頗爲熟悉,就由你帶上一百本部帶路好啦。”

“小人謝大帥信任,小人一定盡心盡力爲李副將和徐千總帶路,也好報答大帥於小人的恩德之萬一。”

看着伏倒在地上的王升,田雄對於此人的恭順還算滿意。

“王將軍好做,拿下大蘭山之後,本帥自當上報總督大人爲汝請功。”

“小人謝大帥厚恩。”

………………

與此同時,王翊的親兵隊長王秀全也趕到了大蘭山。

昨天下午衝出重圍後,他便一路狂奔,只是到了晚上,山路難行,更不要說是跑馬狂奔了。於是乎他也只得下馬慢行,卻也不敢稍作停留,唯恐如王翊所說會害了他人性命。

天亮之時,王秀全也已經走過了最難行的那一段,立刻打馬狂奔,此刻也已經趕到了大蘭山老營的門前。

進了轅門。王秀全連忙趕去中軍大廳,在見到王江後,便要求屏退左右。確定了中軍大廳已再無旁人,他便把整場戰役的來龍去脈講述給王江。

“昨天下午,王師集結戰兵八千、輔兵一萬二迎戰韃子……”

王秀全以着最快速度將事情娓娓道來,甚至包括王升臨陣倒戈他也是親見的,只是王翊最後的結局他卻並不清楚,因爲那時他已經衝出了潰軍,趕回來報信。

“經略,經略八成是殉國了。”說着,王秀全更是坐倒在地,歇斯底里的哭了起來。

王江目瞪口呆的聽完了這一切,兩眼呆滯,哪怕王秀全已經泣不成聲,他都沒有絲毫反應,反覆此刻他的魂魄尚在幾十裡地外的戰場上遙望着那些屈死的忠魂。

王秀全哭了一陣,發現王江還是沒有絲毫反應,可是他也不敢去喚醒他,生怕驚走了魂魄。

就在這時,王江突然哭了起來,歇斯底里之下更勝王秀全,彷彿是魂魄歸來後,鬱積已久的感情破堤而出一般。

“是我害了完勳,是我害了將士們……”

王江翻來覆去就這兩句話,着實把王秀全嚇了夠嗆。正當他準備將王翊的“遺命”傳達給眼前這個明顯已經情緒失控的上官,試圖重新喚醒他的理性之時,王江竟突然暈倒在座位上,整個人都伏在了太師椅的扶手上,怎麼喚也沒有了動靜。

“這可怎麼辦啊?”眼前的狀況使得王秀全已經顧不得悲傷,事情緊急萬分,可是眼前這個王翊的副手已經昏厥了過去,這讓他很是措手不及。

“對了。”喃喃自語了片刻的王秀全突然想起了王翊的原話。“還有陳將軍!”

找到了救命稻草的王秀全立刻衝了出去,看到守門的胡二,便告訴他王江暈了過去,叫他去找陸老郎中來看病,接着便一路狂奔,直奔着西校場而去。

此時的陳文並沒有在校場上監督訓練,而是躲在屋子裡重讀《練兵實紀雜集》。他的軍隊現在使用的乃是戚繼光南方抗倭時使用的編制,對抗步兵很好用,但如果對方要是以輕騎突擊,那麼把兩個長槍手該用大棒是不是效果會更好。

正當他對着稿紙神遊之時,王秀全不顧張俊的阻止,直接就衝了進來。

陳文知道這漢子平日頗爲老成,此刻如此行事定有要事,而且此人分明是隨着王翊出征了,這讓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當王秀全將剛剛說與王江的那段話重新複述給陳文後,就連陳文也徹底驚呆了。

前天夜裡,褚九如得到了王善長和章欽成兵敗身死的消息,陳文便在短暫的商議後決定派出使者去稟告王翊。

當時,他雖然也冒出過抗命領兵前往樑弄鎮助戰的念頭,只是一方面山路難行,夜裡更是如此,他即便出兵也得到了白天才能成行,如果他趕到時沒出問題,會不會導致聯盟的破裂,便是他需要考慮的問題了;而另一方面,歷史上紹興綠營多次被大蘭山明軍擊潰,此刻王翊身邊也有大量友軍,想來應該是沒問題的。

可就是這樣僥倖的想法,卻讓陳文深爲後悔當時沒有選擇抗命。只不過他並不知道,大蘭山距離交戰地點在後世地圖上的直線距離就有將近三十里地,這若是算上此時七拐八拐的山路,即便他前天夜裡就出兵,也絕對趕不上那場大戰的。

在此之前,陳文從未想過明軍最後會迎來這樣的慘敗,雖然他的機會被修改的面目全非,但是明軍的兵力實在過於雄厚,按道理即使不能戰而勝之,全身而退應該也不難吧。

即便是遭到排擠時他腦海中曾經浮現過的那些諸如“老子不是聖母,既然你們不想活了,那你們就去死吧”之類的話,其實也不過是在發泄心中的憤怒罷了,要知道明軍的失敗對於他沒有任何好處!

此刻得知了王升的叛變,由於史書中僅僅記載了一句話,這才被他遺忘的那個小人物在歷史上的作爲終於重現於陳文的腦海。

“虜破四明山寨,購京第甚急。京第之將王升降虜,欲致京第爲功。謂虜曰:馮都御史人莫知其處,獨升知之耳。引虜得之鸛頂山。京第已病甚,見金礪不肯跪;田雄在側,掠之仆地。明日遇害。”

語出自黃宗羲所著的《海外慟哭記》。

本來陳文早就應該想起這個人在史書中的記載,至少在他第一次碰到王升時就曾經想到過馮京第是被叛將出賣才死的。只是當時被逼迫的情勢緊急,所以無暇他顧,後來此人更是消失在他的世界之中,所以潛藏在腦海中的記憶纔沒有被翻檢出來。

兩年前,王翊被浙江巡撫標營追殺,馮京第潛藏在民居都能逃過追捕。此番王升卻能夠將隱藏在更加隱秘的山上的馮京第輕而易舉的抓獲,這裡面的算計恐怕絕不在少數。

如果當時就想起此人就是出賣馮京第的叛將,陳文肯定會事先提防此人,也不至於會像現在這樣。

“是我害了王經略……”

從決定留下開始,他就每日謀劃着改寫這段歷史,此刻歷史是改變了,但是明軍的結局卻沒有改變,而這卻完全是被那個被他遺忘了的小人物一手造成的,這讓他頗爲悔恨。

唯恐着陳文也可能要進入王江的狀態,王秀全連忙勸阻。他是擔負着王翊遺命而來的,若是兩個主事之人皆不能力挽狂瀾,那麼王翊豈不是白死了?

“陳遊擊,經略留有遺命,嚴令副憲和將軍掩護四明山百姓撤退,勿使其爲韃子屠戮。此刻王副憲已經病倒了,全四明山的軍民就指望您啦!”

是啊,我還要護衛此間華夏生民!

“末將定不負經略所託,必不讓此間華夏生民爲韃子屠戮!”

“很好,本官亦堅信輔仁言必有信。”

信誓旦旦的諾言、恍如隔世的信任,話音彷彿猶自在耳,陳文的目光也逐漸深邃起來。

趕到中軍大廳,胡二已經帶着陸老郎中趕到,此間正在爲王江診治。

得知胡二雖然不知道王江爲什麼會暈倒,但是覺得事態可能會很嚴重便把消息封鎖了起來的事情,陳文立刻誇讚了他一句,隨即便去詢問王江的病情。

“據脈象上來看,王副憲乃是急火攻心,才昏厥過去,老夫倒是可以用鍼灸之術將副憲喚醒,只是心結若不解除,只怕醒來也不過是枉然。”

那就是說還不如讓他繼續睡下去嘍?

幾個月的相處,陳文知道王江是個軟弱的性子,他毆打褚素先那日,若是王翊在場,幾十軍棍是跑不了的,怎麼可能只有罰銀那麼簡單,就連降職處分都是王翊回來才決定的,全權代理經略之責的王江性子上根本不適合做決策工作,安心處理細務是最好不過的。

此間他肯定是被王翊身死、明軍全軍覆沒的消息所震驚,纔會昏厥過去。只是陳文並不知道王江翻來覆去的那句沒頭沒腦的話,否則一定能判斷出導致這一切的其實更多的是自責。

王副憲,您這是逼我做奪心魔啊,那可就別怪我放禁咒了。

決定了如何行事,陳文便下達了三條命令:第一,將王江弄到二堂裡休息,以免他被禁咒再嚇出點別的什麼毛病;第二,命令南塘營全體動員,此刻正在山上待命的李瑞鑫和尹鉞馬上關閉老營的大門,禁止任何人出入;第三,命令老營所有負責官員立刻到中軍大廳報道,不得有誤。

待所有官員趕到後,陳文直接把明軍慘敗的消息通知了所有人,而他迎來的也是不出所料的一片震驚、恐懼、不可置信亦或是不知所措的表情。就在這些人被殘酷的現實震驚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時,他便開始誦讀史詩級禁咒的咒文。

“王師全軍覆沒,王經略身死殉國,王副憲染病在牀,不能理事。經略遺命授以本將全權節制大蘭山王師之權,本將決定率衆投降大清,以保全此間生民性命,待清軍退去,再行反正,是爲曲線救國。諸君可有要說的嗎?本將洗耳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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