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顯然已經束手無策,決定把最後一點時間留給患者的家屬。
洛寒擦擦眼淚,握着門把手,遲遲走不進去,躊躇間,她的肩膀被一隻手溫柔的包住。
熟悉的暖暖香水味道,是龍梟。
“我陪你進去。”
“媽好像……”
“我知道。”
還好他來了,不然?她要怎麼辦?她連進去的勇氣都沒有。
安靜無聲的病房,呼吸機發出沉悶的聲響,洛寒和龍梟坐在牀前,一眨不眨的注視昏迷的袁淑芬。
長期間的化療和藥物,又一次侵蝕了她的面容,好不容易長出來的頭髮,又掉滿了枕頭。
她很瘦,顴骨凸起,蒼白的皮膚掛在臉上,眼窩深深凹陷,眼睛周圍生了凌亂的斑點,加溼器全天開着,她的嘴脣還是乾裂。
“媽,這是你和我爸當年就應該拿到的禮物,我給你戴上。”
龍梟掏出max送來的錦盒,取出女戒,摸到袁淑芬的手,龍梟的心臟被蟄了一下,很痛,很痛。
他的手在發抖,以至於戒指總也套不上去,洛寒拖住袁淑芬的手,幫助龍梟完成了動作。
精美雅緻的戒指,和她枯槁瘦弱的手指有些不搭,顯得她手指更衰老無血色。
袁淑芬昏迷到下午五點多,夕陽漸漸滑落的時候,她才無力的睜開眼睛。
暖暖的夕陽流入她的眼眸,織錦般明豔的西方天空,就像生命的最後一次跳躍。
袁淑芬一呼一吸都很吃力,眼睛要眨幾下纔看得清對面的人。
龍梟、楚洛寒、初初、宋青玄、還有癡呆的龍庭、全都在病房裡。
“梟兒……”
袁淑芬吃力的擠了一個微笑,嘴角兩邊的皺紋深深的嵌入皮膚。
“我在這裡呢,媽。”
龍梟捧緊她一隻手,貼着臉給她取暖。
“梟兒,媽媽要去找你父親了,你別難過,答應我,不要難過。”
龍梟重重的點頭,心裡的痛席間了血管和脈搏,生生割裂開血肉,“我答應你。”
“洛洛……”
袁淑芬眨眼睛都很吃力,她看着洛寒,眼睛蔓延出渾濁的淚。
“媽,我在這裡呢,我在這裡。”
袁淑芬親暱的哄她,“哭什麼啊,你是醫生……醫生見多了……生和死。”
洛寒忍不住,她想不哭的,但眼淚和呼吸都不聽使喚,“媽……”
一個字,又哽咽了。
小初初乖乖的趴在洛寒的懷裡,小手伸出去摸袁淑芬的臉,軟軟的小手兒,枯瘦的皮膚,中間是溼潤的眼淚。
“謝謝你……洛洛……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梟兒……也、也沒有我……
好孩子……媽媽對不起你……
你、你原諒媽媽。”
洛寒抓住她一隻手,再也止不住奔流的痛苦,“媽,我不怪你,我一點也不怪你,求你活下來,好不好?媽,求你再給我們一點時間,等二寶生下來好不好?”
洛寒泣不成聲,哭着喊着說着,眼淚早就迷糊了視線,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龍梟紅着眼圈,粗重的鼻音含混道,“初初,叫奶奶……奶奶……”
小初初好像能察覺到房間裡大人的情緒,小小的嘴巴閉着,清澈乾淨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
洛洛吸吸鼻子,哄道,“寶寶,叫一聲奶奶,奶奶最疼最疼初初了是吧?快,叫奶奶……”
一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向了初初,袁淑芬也緊張的期待着。
龍庭則癡傻的坐在輪椅上,嘴巴的肌肉不受控制,口水流了半張臉,滴在衣服上,護工一次次的幫他擦拭。
小初初憋了憋,吐字不清的張張小嘴巴,“nei……nei……”
小寶貝軟軟的一聲內內,喊的袁淑芬心如春風拂過,軟的要融化。
她牟足了力氣,好半晌才從嗓子眼“嗯”了又“嗯”,“乖……初初……真乖……真……好……”
袁淑芬心滿意足了,她這輩子什麼都得到了,沒有遺憾。
“乖……初初……”
袁淑芬喃喃說着,有氣無力。
“嘿……嘿嘿……”
龍庭呆呆傻傻的笑起來,雙目無光,似乎在看什麼,他一張嘴,一灘口水又狼狽邋遢的滴下來,沿着嘴角一直流到衣服,溼噠噠的。
袁淑芬苦苦的道,“誰也想不到……誰也想不到啊……”
短短几年,一切都變了,人事皆非。
往事一幕幕回放,光彩照人的、落魄狼狽的、風口浪尖的、幸福溫馨的。
記憶從未像現在這麼清晰,就跟昨天才發生一樣。
良久,貼在洛寒臉上的手,終究還是失去了支撐,墜落而下。
“叮——”
一聲急促冰冷的機械嘶鳴,波浪線拉直了。
病房陷入了長久的死寂,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也沒有失控的尖叫,沒有尋死覓活的挽留。
袁淑芬離開的很平靜,留給兒女們的也是安詳寧靜。
只是,翻滾在心裡的無盡悲傷,還是碾壓了所有人的呼吸和心跳,疼痛就像無數個針尖麥芒,擦着皮膚一次次,來來回回。
蘭嫂抱走了初初,洛寒的手臂一軟,抱住了龍梟的脖子,埋入他的胸口,無聲的流眼淚。
宋青玄摸一把早就渾濁的眼淚,一言不發的站在牀頭,拉上了潔白的牀單,將被子裡已經沒有氣息的人,送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季東明得知袁淑芬死亡的消息,?按照老闆的指令,沒有對媒體說,也拒絕跟媒體透露任何消息。
他想讓母親安安靜靜的離開,不要被任何人打擾。
其實她最大的心願,是跟自己愛的人白頭偕老,絕非什麼龍家掌門夫人。
袁淑芬的遺體被送去了太平間,洛寒和龍梟久久的站在走廊,兩人握緊彼此的手,溫暖對方。
三天後,袁淑芬的遺體火。
當天,京都下了雪。
早上起來,天就霧濛濛的,上去九點多,雪霰紛紛揚揚的灑落,純白的雪花很快就染白了停在路邊的車,常綠植物的葉子上也被積雪鋪了一層。
白中的翠綠,盈盈若初春的嫩芽,雪中的腳印深深淺淺,連成了不同方向的曲線,新雪覆蓋舊的腳印,又有新的腳印出現。
京都不是第一次下雪了,可是這場雪比今年任何一場都大,從微微細雪發展成了鵝毛大雪,厚重的棉衣很快就被雪灑了一片,從發頂到衣袖,白色的亮晶晶的小雪花綻放又融化。
郊外的風很大,風捲着雪,寒冷冰涼的雪鑽進脖子裡、袖口,和皮膚的接觸的時候雞皮疙瘩都會起來。
衆人撐着黑色的雨傘,從高空往下看,一片黑色的雨傘肅穆莊嚴、悲傷憂鬱。
傘下,洛寒的眼睛早就哭腫了,桃子般的眼袋還包着淚。
她身邊,龍梟神色凝重,眼睛通紅,不像洛寒哭的那麼誇張,也看得出來他的傷心。
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上,刻着“亡母袁淑芬”幾個大字,右下方則鐫刻着“子龍梟銘”,黑色墓碑下面,是袁淑芬的骨灰,還有兩枚戒指。
新墓碑旁邊,是慕紹恩的衣冠冢,兩個墓碑並肩而立,迎風開放的金黃色臘梅花有暗香徐徐,雪融化在花瓣上,把冬季的寒冷消解了幾分。
儀式沒有持續太久,洛寒是孕婦,龍梟不捨得讓她受凍,牧師唸完了《聖經》中的段落,做了個簡單的祈禱,“阿門”聲落,對死者頷首致意。
“阿明,帶少太太上車。”
季東明把雨傘舉到洛寒頭上,接替了龍梟,護送洛寒上車,一路上扶着她的手臂,怕積雪太滑。
墓碑前,只有龍梟和宋青玄兩人。
兩把傘上都落了厚厚的雪,白色的雪和黑色的傘,對比很強烈。
宋青玄掏出煙盒,“介意我抽一支嗎?”
“給我一支。”
宋青玄一怔,抽了一支菸給他。
兩人點燃了煙,無聲的抽着,紅色的光點忽明忽暗,尼古丁的味道瀰漫在雪地裡。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龍梟對空中用手指點了點菸,彈下一些菸灰。
宋青玄在中國,只要是照顧袁淑芬,現在她不在了,或許支撐他的唯一動力也不存在了。
宋青玄一口一口的抽菸,抽完一隻,又點燃一隻,“我?哪裡都行,對我來說,都一樣。”
“留在中國嗎?”
“中國……不知道。”
這裡有很多傷心的往事,尤其是華夏醫院,每次看到醫院大門,都會想到袁淑芬。
“我希望你留下,以後我和洛洛會照顧你。”
他已經沒有父母,宋青玄對他們的恩情,他們應該會餘生的時間報答,盡到兒女的本分,爲他養老送終。
“這兩年,我想出去看看。”
“你自己?”
“嗯,自己,來去無牽掛,挺好。”
“兩年?”
“嗯,兩年,兩年後,也許還回來,也許……”
“給你兩年時間,兩年後,京都再見,這是約定。”
龍梟不是在跟他商量,他擔心宋青玄出意外,哪怕一點,他也不想冒險。
經歷過至親離開,越發的珍惜活着的每一個親人,想用自己的力量讓他們生活的更好。
“我定了今天的機票,一會兒就去機場了。”
他的決定,竟然那麼快。
“我送你。”
“不用了,送來送去的,多傷感,我挺好的,你放心。”
“好好保重。”
“你也是,保重。”
季東明和洛寒隔着車窗看雪地裡兩道身影,龍梟身材頎長高大,比宋青玄高了很多。
“少奶奶,你覺得他們在說什麼?”
車窗外冷,裡面熱,玻璃上結了一層水珠,有些水珠化了,往下滑一道印記。
“流年安好,來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