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什麼事兒?”歐陽笑眯眯地望着李衛那副尷尬的模樣,挑挑眉道,“咱們李大爺怎麼也扭捏起來,這可不是你李衛該有的脾氣吧。”
這位主兒可不是個好相與的,脾氣說好聽一點兒那叫爽直,說難聽了,就是狂妄傲慢,私底下,對一幫子皇子阿哥,除了他主子胤禛,還有十三之外,着急上火的時候沒少稱呼什麼‘老八’、‘老九’、‘十四’之類的。
“我知道了,京察考評的事兒吧。”看着李衛臉色漲紅,甚是羞赧的樣子,歐陽一拍手,恍然,這種時候除了京察的事,他還能爲什麼,“怎麼,沒得上好評價?”
“唔。”李衛嘀咕了兩句,訕訕地看着歐陽,“主子,那個……”
歐陽搖搖頭,讓人把京察的摺子拿來給他看,現在,康熙爺那裡收到的摺子,都會派人謄寫一份與他,所以,查閱起來到還方便。
摺子上的每一句評語,無不表明李衛是個不謹、浮躁、才力不足,根本不適合做官的官員……筆鋒犀利,言之鑿鑿。
這摺子蓋了戶部尚書的印鑑,顯然是明德看過的,歐陽忍不住有些想笑,雖然明德是自己的大舅子,李衛是自己看重的人,可他們兩個從來不對盤,脾氣不和不說,碰在一塊兒還老掐架,李衛到現在已經於戶部任職三年,可見了明德這個頂頭上司,依舊是鼻孔朝天,一口一個‘老頭’一口一個‘老頭’的稱呼,不光私底下,當面也這麼叫,沒辦法,這位就是膽大,連皇子阿哥都敢不敬,何況是明德?
於是,弄得很好脾氣,很寬厚的明德大人,看他也是十分的不順眼。
要知道,明德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無論從哪裡看,都遠遠說不上一個‘老’字。就只因爲這一個‘字’,要不是歐陽有意無意地護着,說不定李衛早早就讓奉承明德的官員們無數雙雙小鞋兒套下去,給收拾得在京裡面呆不住了。
這份考覈其實算不上太離譜,只是有些片面。
李衛乃是捐官,土財主出身,不是正經科考上位的,大字都不認識一筐羅,脾氣又暴躁,好武不喜文,和那些文人士子們格格不入,偏偏他脾氣火爆,很有些傲氣,對禮法之類極不看重,碰上那挺重視禮教的官員,總要擠兌嘲諷幾句。
他那張嘴,開口無好話,歐陽這樣的聽見,還覺得幽默有趣,可是遇上明德和其他文官,那就是輕佻了,覺得他不像話很正常。
所以,會出現這麼一份兒京察,也算是有道理,並不奇怪,可同樣的,李衛的優點也很多,比如,他其實很聰明,能做實事,而且清廉,正義感強,這些,明德不知道是沒看見,還是看見了當不知道……
“哎,明德這摺子過了。”歐陽雖然覺得明德和李衛這截然相反的兩個人對上,滿有意思,挺想笑,可看着李衛愁眉苦臉的樣子,還是厚道地說了句公道話。
“就是嘛,主子,你可得給奴才做主……奴才承認,奴才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他說我才學不足也就算了,可這些年在戶部任職,說一聲‘勤勉’沒問題吧,這他怎麼就看不見了?真是的,當初九阿哥插手戶部,要不是奴才豁出去替他……”
李衛憤憤不平地嘀咕了幾句,好歹知道眼前這位王爺和明德是親戚,再難聽的話也不敢說,“爺,奴才在戶部三年,今年可是很要緊的一年,這份京察下來,奴才別說升職,連任都困難了,他這是公報私仇……”
“什麼他啊他的,要叫大人。”
歐陽頭疼,吩咐高福拿來筆墨,在明德的評語下面洋洋灑灑地把李衛的優點也給羅列了上去,總之,怎麼說也要給他一個還算‘勤職’的評價。
不得不說,歐陽其實是個很護短的人,當年他還在地球上的時候,手下里有個惹禍精,最大的惡趣味就是鼓動誘導着別人去作惡,以看人的痛苦絕望爲樂。
其他人都恨這傢伙恨得想把他拆卸入腹,只歐陽一個人,因爲這人是自己人,便百般維護,哪怕教訓,也是自己可以,萬萬不準別人插手……
可是目前這種情況,明德是自己人,李衛也是自己人,自己人和自己人掐架,他還真不知道要怎麼處理纔好了,最後,也只能強壓着他們倆在公務上和諧相處,至於私底下想怎麼折騰,那就由着倆人去吧。
嗯,明德位高權重,可是是典型的正人君子,就是看李衛不順眼,也不會使奸詐的手段對付他,李衛的官職雖然小,可他鬼心眼一大堆,還很厚臉皮,能說會道,這兩位較勁了三年,一向半斤八兩,誰也奈何不了誰,歐陽也樂得看戲,從不插手兩個人的紛爭,不過,這份京察卻是要不得的,李衛是他看重的人,以後還有大用。
這邊兒正糾纏,高福過來稟道:“主子爺,張大人遣人來傳信,說是萬歲爺幸王園,已經在來圓明園的路上了。”
“哦?”
歐陽一挑眉,詫異地按了按眉心,“昨天不是聽說三哥請皇阿瑪去他那兒?怎麼往圓明園來了?”
他一轉念,別管康熙爲什麼來,正好讓他見李衛一面,自己再說幾句好話,總要讓李衛留在京裡纔是,再歷練幾年,磨磨性子,以後是要大用的。
京郊,柳綠花紅,春意盎然,正是遊園的時候。
康熙昨夜做了個夢,夢見皇祖母了,半夜驚醒,冷汗淋漓,神思不屬,今日便忽然起了想去看一看老四,看一看自己親自教養的那個孩子的念頭,其實,他還想去看看曾經寄予厚望的太子,可是到底情怯,生怕見了面無話可說,也怕那個孩子心底有恨,更怕本就不平穩的形勢再起波瀾……
坐在鑾駕上,康熙從懷裡掏出一壺蘇合清酒,抿了一口,心裡嘆了口氣,他眼睛花了,現在看摺子總看不清楚,隔着簾子看着外面隨行的張廷玉和瓜爾佳明德,連他們的五官相貌都很模糊。康熙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只覺得這一天天地熬着日子,難受得厲害,果然,哪怕是九五之尊,在死亡面前也一樣會驚懼,只是他的驚懼從不曾表現出來。
眼瞅着到了圓明園,胤禛站在門前接駕,見胤禛只穿了身尋常的石青刻絲灰鼠皮袍,一身的清爽,卻玉樹臨風,貴氣天成,康熙的臉色頓時好了些,精神頗佳,由兒子相陪,逛了大半個園子,到了牡丹臺前,康熙笑道:“歇一會兒,讓芷雲和我的寶貝孫子孫女們都出來見見,朕可是很長時間沒見到芷雲了。”
歐陽應了一聲,平平淡淡地吩咐高福去叫人。
今日康熙來時輕車簡從,身邊除了幾位領侍衛內大臣,就只有張廷玉和明德,康熙和歐陽父子兩個簡短的幾句對答,在他們看來只是尋常,平日私下裡便是如此說話的,卻將身邊的人給驚得不輕——別說跟着的那些侍衛,就是張廷玉和明德,雖然多少知道康熙對雍親王福晉瓜爾佳芷雲與別人大不同,但也想不到,萬歲爺居然對她看重至此,竟直呼名諱,顯然疼愛非常。
這種疼愛,恐怕是所有皇子福晉中獨一份兒吧。
張廷玉面不改色,心裡卻暗自高興,以他們張家和瓜爾佳家的關係,芷雲越得寵,對他們張家越有利,雖然以張家的家教,講究萬事靠自己,不會去依仗什麼人的勢力,但和皇家的關係親近,哪怕自己不去借勢,別人也會高看一眼。
明德的感情就比較複雜了,既興奮於妹妹得寵,又覺得皇家的寵愛其實不是那麼好得的,下定決心,自家要低調再低調,可千萬不能給妹子招來禍患。
片刻工夫,芷雲已經帶着大大小小几個孩子走了過來,一家子恭恭敬敬地跪下給康熙行禮,康熙臉上頓時露出幾分和藹的笑意,叫了起,吩咐人看座,見圓圓小姑娘板着小臉兒窩在她額娘身後,小模樣長得極像她父親,不覺起了幾分慈愛之心,摸了摸小姑娘烏黑的發:“這孩子生得好,是個有福氣的,只是太靦腆了可不好,咱們皇家的格格,應該大氣些。”
“皇阿瑪教訓的是。”
康熙笑了笑:“也別太拘着,孩子還小呢,只慢慢教導罷了。”說着,又將兩個小阿哥叫到自己眼前來問了問功課。
弘昊和弘晝這兩個小子與康熙親近慣了,當然不似平時那些乍見天顏的小阿哥們那般戰戰兢兢,畏首畏尾。康熙問,他們就答,不過,弘昊還好,熟讀經史,已經頗有幾分皇子氣象,弘晝卻不是個愛讀正經書的,遇見不會的問題就滿嘴胡說八道,說不過去,便扯着康熙的衣袖撒嬌,幾句話逗得康熙大樂。
芷雲卻嫌丟人,一個眼色瞥過去,嚇得弘晝身子一抖,臉上帶了幾分後怕,咳嗽了一聲,硬是勉強把自己的臉憋得通紅,擺出一副‘我錯了,我不該不好好讀書’的乖巧模樣,可芷雲一低下頭喝茶,他就故態復萌,撅着嘴不滿地小聲咕噥道:“什麼嘛,李衛那小子大字不識,還不是一樣爲朝廷辦差,還辦得很不錯,我只是不喜歡讀那些讓人頭痛的經書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唔,舅舅,你別瞪我,雖然你看着李衛不順眼,可我覺得他挺爽氣的……”
“奴才不敢,五阿哥言重了。”明德被嚇了一跳,虛虛地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一擡頭,見康熙頗有幾分好奇地盯着他瞧,一張臉頓時漆黑一片。
還是歐陽給自己的大舅子解圍,簡單地把明德和李衛的糾葛說了一遍,笑道:“皇阿瑪,兒子舉賢不避親,李衛這人縱然有千不好,萬不好,但他廉潔奉公,本事也不錯,可謂一能吏了。戶部尚書瓜爾佳明德的考評有失偏頗,還請皇阿瑪明鑑。”
“哦?”康熙一下子來了興趣,看着自家四小子神態嚴肅,心下好笑,這孩子哪裡都好,就是太死板太耿直,這種直接打人臉的話,就算要說,也應該避着人家正主說,老四居然當着明德和芷雲的面決口,就他這脾性,怪不得一個吃齋唸佛的慈悲人,這些年居然得了‘冷麪王’的外號。
芷雲還是他的嫡妻呢,就這麼當面說妻子的大哥無識人之明,也不怕芷雲不高興。康熙看了看芷雲,見她面色確實不自然,眉宇間帶着嬌憨的嗔怒,不過,貌似還不至於變成‘潑婦’,嗯,芷雲的脾氣可比老八家那個好得多了。
一轉頭又看了明德一眼,見明德雖然黑着臉,神態間也不大服氣,但眸子清正,顯然不曾因爲老四幾句話而生怨,心裡便帶了幾分滿意,果然是他看重的臣子,心胸寬廣,氣度不凡。
康熙撫須一笑,他不怕底下的臣子們不合,事實上,越是不合,越有分歧,便越容易掌控,爲人君者,本就應該深諳平衡之道:“既然老四你對那李衛如此褒讚,朕今天到要看看他了,來人啊,宣李衛速速覲見。”
皇帝金口一開,不過片刻,李衛就恭恭敬敬地跪在了牡丹臺外,康熙這是第一次見到李衛,畢竟,李衛官卑職小,名聲不顯,在今日之前,實在是引不起當朝萬歲爺的興趣來,此時一看,門外跪着的人,身量很高,比一般武人還要健碩,一臉的麻坑,可是見了皇帝臉上也不露怯懦,很是從容,心裡便添了三分好感。
康熙隨意地問了幾句戶部庫銀的事,見這個李衛對答如流,對每一筆進賬出賬都記得清清楚楚,說起各項數據來如數家珍,而且腦筋轉的極快,雖然可能不通文墨,言語粗鄙,但算數顯然不錯,確實如胤禛所言,是一能吏。
康熙本身也對算數極爲精通,李衛這一特長,顯然很對他的胃口,臉上不由露出滿意的神色來。
聽了康熙和李衛這一番君臣對答,連明德的臉色都好了一些,跪下叩首道:“啓稟萬歲,臣不曾對手下之人全面瞭解,便妄下定論,請萬歲治臣失察之罪。”
“好了,愛卿快起來。”康熙連忙寬慰幾句,他當然不可能爲了一個小官員真去懲治明德。
康熙又和李衛說了幾句話,把他京察的成績改爲‘勤職’,就讓他跪安了。畢竟,萬歲爺幸王園,這是想與自家人相聚,以李衛的身份,顯然是沒資格陪駕的。
飲了幾杯香茗,康熙看着那盛開的牡丹花出神,過了許久,才忽然嘶啞着聲音問道:“胤禛,你前些日子去看你二哥了,保成……他怎麼樣?”
康熙這話一出,張廷玉和明德都打了個哆嗦,雖然此時已經是風和日麗的初春,但兩個人卻覺得一股子涼氣沿着背脊一直攀升到脖頸……雍親王的二哥是誰?那是廢太子,康熙最寵愛的中宮嫡子,無論到了什麼時候,那一位也是滿朝文武認定的,這個大清朝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二哥身體還算康泰。”歐陽到沒有太多的想法,不過,他的回答也很謹慎,總不能跟這位萬歲爺說,他的太子好得不得了,不但顯得胖了,精神還很不錯,正在努力造人,這個月初,侍妾劉氏剛給他添了一個女兒。
事實上,康熙雖然把胤礽禁錮在鹹安宮,但對他着實不錯,無論吃穿都還是與他原先還是太子時一樣,每一次選秀,各色美人也沒少指過去,再加上這位怎麼說也做了多年的太子,哪怕被廢,皇宮裡還真沒有哪個奴才敢作踐他,所以,除了缺少自由之外,胤礽的生活還是很舒適的……當然,在這個大清朝,一旦少了自由,就是物質條件再好,那種空虛寂寞,也足以把人逼瘋,這位爺多年下來只是沉迷女色,並沒有瘋癲頹廢,由此可見,這位真不愧是由康熙親自教導出來的太子,精神夠強悍的。
康熙的視線收回來,落在光滑的玉石桌面上,低聲道:“那就好……鄭家莊的王府也修建得差不多了。”
張廷玉和明德都低着頭,一言不發,歐陽也不說話,芷雲是根本就不明白康熙再說些什麼,一時間,牡丹臺的氣氛有些許沉悶。
在康熙五十七年的時候,萬歲修繕鄭家莊行宮,便命人在那裡修了一座王室,一開始別人並不知道這是哪一位王爺的府邸,可到後來,萬歲爺居然派了重兵把其團團包圍,京城裡的人一下子明白了,這是打算給廢太子住的地方。
那時,大部分還想讓太子復立的官員們,才真的死了心,康熙爺既然有意將太子遷出紫禁城,顯然是不打算再選他做繼承人了。
“胤禛,朕不是個好阿瑪。”
一瞬間,張廷玉和明德恨不得自己的耳朵是聾的,兩個人都在心裡哀嚎,萬歲爺啊,您要感性,您要和兒子說說心裡話,能不能先讓奴才們迴避一下,奴才們的腦袋不是那麼不值錢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