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轟炸過後,一場大雨開始洗刷孤島,像是要急於洗去硝煙的氣味。
遠處的小街上,大紅花開的熱熱鬧鬧,火一樣一直燃燒到港口去。
這些天隨着各種小道消息接二連三的傳來,港口裡已經沒有船靠岸了,英國水兵也不見蹤影。
召南打開木門,看到遠處店鋪的白鐵皮招牌被爆炸飛濺的小石子砸的千瘡百孔,如同一張滄桑的麻子麪皮,他罵了一聲:“該死的,都撤到香港了還要看到這幫畜生,受這等鳥氣。”
早上他已經從收音機的新聞中聽到,日軍已經在昨天中午度過了深圳河,和醉酒灣防線的英國軍隊對峙了。葉限很明確地告訴他:“很快香港也會淪陷,這是沒有辦法,不以任何人意志爲轉移的事情。”
四年前滬城淪陷,未寒時古董店隨着難民潮一同向南走,最後在香港落腳。
彼時剛租了新的店面,安頓好瓶瓶罐罐,召南長長地出口氣道:“可算安全了。”
嘎吱嘎吱,葉限從木頭樓梯上走下來,冷笑道:“真是小富即安,這算什麼安全,幾年後香港也會成爲孤島。”
召南一愣:“既然你都知道,爲什麼還同意我往香港撤退?”
“到時候整個東南亞都不能倖免,去哪也是一樣,無所謂了,反正……我們又不怕哪些人。”
葉限下了樓,手指從長長的玻璃檯面上滑過:“很快,這裡的冤魂會更多,就是洋鬼子港督,也將成爲階下囚呢。”
正說着話,門口傳來廣東話:“內地來信,哪位是葉限葉小姐?”
召南出去給了郵差小費,拿着信走進來。
信是遠在漢口的輕寒寫來的。
大意是武漢三鎮形勢也不妙,日本人已經陳兵在安慶一帶,只要安慶失守,武漢就危險了。情況危機,黃老爺子和葉女俠再度出山,利用自己的江湖地位,號召黑白各幫派拼棄前嫌,攜手保衛武漢。
“我也在做力所能及的事,在碼頭上負責一些物資轉運,另滬城警察局安局長已經投奔日本人,依然任警察局局長,維持城內治安,只是小武至今杳無消息,有人說他在巷戰中戰死,也有人說當初他曾帶領一些警察突圍出去,不管怎樣,既然當初答應了他,我是一定會等他的。”
葉限看完信,默默遞給召南。
“小武是很崇拜霍……”
召南看完,差一點說出霍中樑這個名字,他偷偷瞟了葉限一眼,斟酌着道:“小武素來愛國,性格耿直,怕是凶多吉少。”
葉限看着窗外蔚藍的天空,天高雲淡,有白色的鴿子在高空中飛過,她知道不遠處那個尖頂教堂房頂上生活着很多鴿子,鴿子是和平的象徵,只是現在真是諷刺,強盜燒殺搶掠,這個國家註定無法和平。
一座城市淪陷,必然伴着戰火硝煙,伴着很多人抗爭和犧牲。
召南心想,那年寒冬,他們還試圖努力扭轉金陵的命運,拯救六朝古都,霍中樑甚至爲此搭上了自己,還被抹去了在這世間生活的一切痕跡。至今召南和墩子、陳飛揚都小心翼翼,不在葉限面前提起關於霍中樑的一切事情,他們以爲她也被抹去了記憶,根本不知道霍中樑的存在。
葉限依然和過去一樣,描眉畫眼烈焰紅脣,言語刻薄,神情高傲,喜歡錢,晚上睡不着覺喜歡聽金條敲擊的聲音,喜歡抓着一把寶石,在燈下觀賞它們璀璨的光,沒心沒肺,夜夜笙歌。
“我們還是沒辦法改變一切啊。”
召南嘆息着,面色頹唐。
“沒有人能改變歷史。”
“可是我們付出那麼多,甚至……”
召南沒有辦法繼續講下去,現在,霍中樑是他心裡的翻不過的溝壑,無法逾越的高山。
“那些怪物蟲子足以毀滅整個國家,這不單是一個金陵的事,我們做的已經足夠好了。”
其實葉限想說的是霍中樑做的足夠好,他燃燒的生命之火拯救了太多人,雖然那裡面很多人會在接下來的戰爭中死去,但生命不是用今天死去還是明天死去來衡量的,他一個人無法挽救城市淪陷多國土淪喪的命運。他做的無異於螂臂擋車,充滿了傻氣,眼看着他在眼前活生生地消失,葉限才明白,她怎麼就這麼喜歡這個傻氣的傢伙呢。
四年來,大半個中國已經被佔領,滬城、金陵、武漢,輕寒的信後來輾轉從新加坡發來,原來寶慶幫被日本人忌恨,在武漢失守後,輕寒就跟着黃黃天蠍夫妻去了南洋,葉限在回信中告訴她,新加坡也會被日本人佔領,請黃老爺子做好打算。
“賣報賣報。”
大雨停了,小百姓的生活依然繼續,街道上,報童光腳踩着木屐,噠噠噠地跑過。
“滬城警察局局長被刺身亡,兇手竟然是親侄子!”
“天下奇聞,侄子刺殺叔叔,同室操戈禍起蕭牆。”
召南急忙揮手喊道:“嗨,小孩,過來。”
他買了一份報,一目十行急匆匆看完:“老天爺,是小武,小武刺殺安局長,被日本人抓住了。”
“笨蛋,安局長那條狗命,哪裡值得他用自己去換。”葉限纖細的手指輕輕叩打着櫃檯。
“怎麼辦,我要去救小武。”
葉限看了那報紙,原來小武並沒有在跟着一些士兵撤退,而是留在滬城,做一些抗日鋤奸工作。他叔叔安局長這四年來助紂爲虐,做了很多壞事,小武便主動承擔了刺殺安局長的任務,現在因爲刺殺安局長落入日本人手裡,下週就要被槍斃了。
“你當武當山是死的啊,有元綬在,哪裡用的上你。”
葉限看着報紙上五花大綁被折磨得不像樣子的小武,心裡嘆息着:又一個傻瓜,當初就被他的霍長官給蠱惑的什麼家國情懷,什麼守土有責,本來傻乎乎的跑去和輕寒求了婚,可是一看日軍進攻滬城,愣是推遲婚禮跑回去參加戰鬥,滬城淪陷時他消失的無影無蹤,想不到四年後竟然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報紙上。
“這個傻瓜啊,和他一樣傻。”
葉限出門時輕輕嘆息一聲。
召南整個人都定在那:難道她根本沒有失憶沒有忘記霍中樑?
葉限走在街道上,看到有人從躲藏的地方走出來,不遠處“趙祥慶牙醫”的洋瓷招牌下,穿着藕荷色旗袍的女子挽着個高大的男子走過。
他們步履匆匆,在他們身後,遠處灌來的風吹着商鋪門口的鐵鉤子吱吱響。
葉限知道,在以後的小說中,這女人叫白流蘇,那男子叫範柳原,一座城市的傾頹成就了他們的“愛情”,而自己,早在另一座城市的傾覆中失去了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