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子之毒

崔浩毫無察覺,欣然同意了把他領銜編着的《國書》和《五經注》製成碑林的建議,文人都容易有“留名後世”的妄念,全然忘記了這套史籍本來只是寫給皇帝和皇室成員自己閱讀的而已。

於是,在平城天壇東三裡處,營造了一個《國書》和《五經注》的碑林,這座碑林方圓一百三十步,形制巍巍,用工數萬,耗時數月才告完成。崔浩在簇簇新的碑林裡滿意地轉悠了一圈,不時指點指點這座的字寫得不夠俊逸,或那座的石刻還差強人意。這樣一片壯觀的功德,實在可謂萬世之表!

隨他一起前來的高允笑着說:“司徒秉筆直書,有董狐的遺風。而主上賢明,彰發司徒才智。自古以來的君臣相得,除了周文王和姜尚、劉玄德和諸葛孔明,只怕就要論得上陛下和司徒了!”

“哪裡哪裡!陛下誠然是自古少有的賢君,我卻哪敢和姜尚、諸葛相比?!”崔浩言語謙虛,而內心得意,幾乎可以通過他的語氣聽出來。他笑吟吟看着與自己相交甚歡的高允,決定好好拉攏拉攏這個人,湊近他說道:“今日陛下又在西郊獮獵,還帶着太子和幾位皇子一起,還記得上次獵獲,竟是二皇子最爲豐富,陛下賞賜亦是優渥,不知今日如何?”他驀然話題一轉:“高博士,不知你對二皇子有何見解?”

高允心生警惕,面上笑道:“二皇子頗有陛下的風格,勇武而好學。”

“極是,極是!”崔浩搖着扇子,凝視着一塊石碑,探手撣了撣上面鑿刻的石屑,“不必在一棵樹上吊死,是吧?”意味深長地瞥過去。而高允,迅速低下了頭,在崔浩看來,好一個點頭應和啊!

崔浩並不能預見,在西郊的莽原中,他所提攜的並不是一個足夠聰明的皇子。

拓跋燾生性喜歡冒險,年歲漸長之後,在戰場上謹慎了很多,鮮有孤軍深入的事情了,但在獵場上,遇到興奮的時候,往往還是不顧周圍人的勸阻,喜歡挺進危地。他那匹駿馬,皇子和隨從們等閒的馬匹哪裡趕得上,便常常只能遠遠尾隨着皇帝而已。

此時,拓跋燾一個人追擊一隻黑熊,進入了亂木叢生的林子深處。他能夠聽見身後遠處從人們的吆喝,知道相隔已經有數十丈之遠了。可是那隻倉皇逃竄的黑熊幾乎觸手可及,他實在等不得後面人跟上,便一拎馬匹,緊緊地追了上去。馬兒時而躍過溪流,時而闖過荊棘,拓跋燾能夠感覺腳上的油皮靴子已經被涼涼的溪水浸溼,也能夠感覺袒露的肌膚被樹枝劃出的小小傷痕。可是這些細微的感覺,讓他深深地感覺到自己身上依然充滿着年輕人一般的力量和敏捷,讓他感覺到由衷的自豪與激越。

卻不料那隻黑熊,突然迴轉身來,它的皮毛上滴着血滴,眼睛裡是驚懼已極的憤怒,突然仰天長嚎一聲,面向它的敵人,狠狠地衝了過去。

拓跋燾的馬雖是神駿,也多經沙場的磨礪,但動物有動物的本能,它不怕沙場上刀槍劍戟,卻對瀕死兇猛的野獸害怕。黑駿馬嘶鳴一聲,竟然兩條前腿一蹬停住步伐,整個兒人立起來。拓跋燾本是俯身在馬背上,此時饒是反應迅捷,也只是保住了自己沒有從馬上摔下去,但手中弓箭落地,人也不知爲何一陣眩暈。

而對面的黑熊,亦是極爲聰明的動物,見自己似是佔了上風,便四蹄着地,竟面對着拓跋燾飛奔過來,彷彿要報復剛剛這羣人類對自己的暴行一般。

拓跋燾情急之下,拔出腰間可斷金石的寶刀,砍斷旁邊的粗壯樹幹,擋着黑熊的來路。黑熊被這紛亂的景象驚了驚,頓了一頓,警覺地四下觀察着,慢慢前行,可那不爭氣的黑馬,卻又突然馬失前蹄,絆倒在樹枝上,轟然摔了下去。還牢牢踩着馬鐙的拓跋燾,頓時一隻腳被壓在沉重的馬腹之下。

說時遲,那時快,一支利箭帶着破風聲從他頭頂飛過,準確地正好釘在黑熊的眼睛上。黑熊其實是強弩之末,突如其來的劇痛讓它瞬間就慌了神,哀嚎一聲,轉身就四蹄落地奔逃了。

“父皇!”射箭的人下了馬,拓跋燾在腳踝的劇痛中看到,這正是自己的長子拓跋晃。拓跋晃手中還握着弓箭,腰間還佩着長劍,急速地越過地上的石塊和樹根,向自己的方向奔來。拓跋燾本能地握緊了手中的刀,鷹一樣的雙眸盯牢了自己的兒子,彷彿隨時準備一擊。

但拓跋晃卻在他身前撲跪了下來,手中的弓箭扔在一邊,伸手去擡那咴咴嘶鳴的受傷御馬,試圖把拓跋燾的腳解救出來。拓跋燾看着他額角晶瑩的汗珠,還有眼睛裡着急的神色,心裡一陣柔暖,伸手撫了撫拓跋晃的額角說:“阿析,別心急。一個人擡不動,一會兒他們就趕來了。”

拓跋晃眼角閃着一點光亮,如他臉上一點一點的金色陽光斑痕一樣,拓跋燾凝視着他眼梢微微上翹的鳳目,他俊秀得那麼像那個人。

也不過片刻,其他從人們趕到了,齊心協力把傷馬擡開,把拓跋燾的腳抽了出來。軍醫小心地剪開他的溼靴子和襪子,看到他的腳踝紫腫了一片,不過小心動了動關節後,他抹了把汗水說:“萬幸!沒有傷到骨頭。”

拓跋燾便強撐着想站起來,可惜試了幾試還是立不穩,只能又坐了下去,等待轎子。太子向周圍的人催促道:“快!去擡轎子來!去叫其他幾位皇子和大臣快來!”他的目光似若有意地看了看其中一人,又很快撇開,小心地隨着軍醫一起在父親的腳踝上敷上浸溼溪水的布巾。

少頃,一應人都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見皇帝有驚無險,都是舒口氣的模樣,但也都皺着眉頭一副擔心的表情。

突然,一陣爽朗的笑聲從遠處傳來,還有略帶着稚氣的聲音:“是什麼好事呀?”

拓跋燾驀然色變,但卻狠狠一揮手,止住了周圍人即將發出的呵斥。

來者是太子的弟弟,拓跋燾的二兒子拓跋伏羅。這個少年郎有着很類似於父親的五官,但神態憨厚。他臉上的笑容在見到衆人圍侍中、臉板得鐵青的拓跋燾時,驚愕地僵硬了。“父……父皇……”拓跋伏羅結結巴巴地似乎要分辯,“剛剛傳話的人說……”

拓跋燾面露獰笑:“說朕將死了,你有機會了是麼?!”

“不……不是……”纔剛剛在攻打吐谷渾的大戰中深受恩寵的拓跋伏羅,張口結舌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茫然地瞟瞟周圍的人,“兒臣只是以爲……”

“以爲好事將近?”本就一腦門懊惱的拓跋燾,在自以爲是中終於找到了發泄口。他在冷笑中很久沒有說話,卻比說了話更讓周圍人感覺脊樑骨上一波又一波的寒意。他終於指了指還躺在地上的那匹愛駒,對旁邊人道:“這匹惹禍的東西,殺掉,吃肉!”

又指了指自己的兒子拓跋伏羅:“這個不孝不忠的東西,留着,大約也無用了!”

拓跋伏羅一頭的霧水,但也終於明白自己是中了詭計了,他“撲通”跪在地上,向着自己的父親磕頭:“陛下!父皇!請聽兒臣一言!”

“你不用解釋。”拓跋燾坐在小馬紮上,冷冷道,“今日若不教訓你知道忠孝二字的意思,我也白當了這個阿爺!”他從腰間抽出馬鞭,用力擲在地上,對身邊的武士道:“打他三百鞭,好好給他長長記性!”

那武士不敢怠慢,跪下撿起鞭子,到拓跋伏羅身邊輕聲告罪:“晉王殿下,下臣得罪了!”揚起鞭子狠狠抽在已經被旁邊人剝去皮甲和外衫的拓跋伏羅背上。

拓跋伏羅吃痛,初始還硬挺着,但還沒捱滿三十下,遍身血痕的他已經受不住了,哭叫着:“父皇!兒臣冤枉!是太子害兒臣!”

拓跋燾眼睛裡閃着熒熒綠光,見拓跋伏羅已經痛得跪不住了,直在地上打滾,才冷冷道:“太子一直在朕身邊,護駕及時不說,孝順之心,溢於言表。容得你誣陷?你當你阿爺是傻的?!你那點心思,我老早就知道了!”他越想越怒,說話也越來越快:“把他嘴堵上!四肢綁起來,狠狠往死裡打!這個兒子,不要也罷!”

他牢牢地盯着二兒子在黑蛇般的皮鞭下顫抖,呼嚎聲從堵着布巾的嘴裡發出來,像野獸垂死掙扎一般哀慼而慘烈。可拓跋燾的臉上卻沒有絲毫不捨,脣角的冷笑彷彿是從心底裡流出來的。他瞥了瞥一旁的拓跋晃,拓跋晃竟也臉色煞白,有點不忍直視的樣子。拓跋燾對太子笑道:“你又怕什麼?好比一根荊棘,阿爺把刺兒都給你去了,給你的不就是一根光溜的棍子?”(1)

“是……”拓跋晃弓了弓腰,嚥了口苦澀乾燥的唾沫。他趁隙瞥了瞥弟弟疼痛到極致時怨毒的眼神,實在不敢對視。他趁拓跋燾低頭揉腳踝的瞬間,看了看行刑的那個武士。那個武士若有若無地一點頭。拓跋晃對父親說:“父皇,轎子已經來了。您還是早早回去休息吧。”

拓跋燾點點頭,輕蔑而無情地看了看一身是血的拓跋伏羅,對施刑的道:“不許賣放!往死裡打!”

“不許賣放。”拓跋晃重複着,然後緊隨着父親,扶掖着他上了轎子。

拓跋燾回到休息的臺城不久,便聽到了二皇子拓跋伏羅的死訊。他愣了片刻,便雲淡風輕道:“褫奪晉王封號,不爲他另擇子嗣。按幼殤皇子的禮節,葬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1)不好意思,盜用了朱八八的版權,主要朱八八太經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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