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渠花枝死都不會想到,後宮裡暗暗幫助拓跋晃的,就是他實際的親孃謝蘭修。她也絲毫沒有注意謝蘭修的微笑之下是死死咬着的牙根。大約故意是要在拓跋燾面前表現自己的忠君,沮渠花枝貿然地說:“其他朝堂的事,妾也不懂,不過太子對陛下滅佛詔書是陽奉陰違,大約除了陛下和崔浩,已經無人不曉了!平城各座廟宇間的僧衆,多有得他庇護的,有些珍貴經卷和佛器,太子的莊園裡也私藏了不少。其他傳言就算都不管它,至少太子手腕上一直帶着佛珠,卻是不爭的事實!”
拓跋燾一翻身,突然坐了起來,對外面道:“宗愛,立刻把太子傳到這裡!”
沮渠花枝臉上露了些得意的笑容,伸手幫拓跋燾繫好衣帶,又爲他披外頭衣裳。拓跋燾一甩手道:“把你自己整理好!”踱到門口,臉色陰沉沉地等待。
沮渠花枝衝謝蘭修一擠眼,示意她等着看好戲。而謝蘭修心頭如小鹿亂撞,但也安慰自己:好在自己在這裡,一切或有轉圜的餘地,否則,沮渠花枝一番枕邊風吹下來,還不知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她小心說:“陛下,其實有些器玩,未必是爲佛法。”
拓跋燾銳利的眼神飄在她臉上,冷哼道:“那是爲什麼?”
謝蘭修道:“若只是信物呢?”
拓跋燾又哼了一聲,別過頭說:“那朕親自問他!”
不過片刻,拓跋晃匆匆而來。他一見父親的臉色,就已經滿胸膛打鼓了,旁邊兩位寵妃,又不是養育自己的嫡母,毫不可信。他戰戰兢兢跪下道:“父皇召見臣,不知有何吩咐?”
拓跋燾冷冷說:“請教你幾個問題。”
“兒臣不敢當!父皇請問。”拓跋晃急忙俯身,卻不料手腕一下子被父親牢牢地捏住了。拓跋燾從他的腕子上扯下那串奇楠木珠,上面三通佛頭上結着記子,果然是佛教所用的念珠,而且摩挲得光滑包漿,顯見的是拓跋晃日日不離身盤弄的結果。拓跋燾拎着佛珠問道:“說吧,這是怎麼回事?”
拓跋晃含恨瞥了謝蘭修一眼,叩首道:“父皇毋聽人言!這佛珠是皇后賜予兒臣的,兒臣只是感激母親有賜,所以日日戴在手上,與佛法無干!”
拓跋燾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對宗愛道:“取火盆來!”伸手把這串念珠丟在炭火中。奇楠香被炭火蒸出馥郁的奇香,裡面含着的樹脂油脂發出“滋滋”的響聲,過了一會兒才“蓬”地騰起一道火焰。拓跋燾看見拓跋晃面露不捨之色,冷笑道:“你不是孝順麼?伸手去拿啊!拿出來,我就信你的話!”
拓跋晃嘴脣哆嗦着,看着火盆裡燃得正旺的手串,手伸了幾次卻都被火焰給逼了回去。他心知不妙,可畢竟還是缺乏勇氣。
可就在此時,一隻潔白修長的手,卻毫不遲疑伸向火盆,拓跋燾甚至沒有來得及阻擋,那手就已經探入橙紅色的火焰中,飛快地捏起手串,丟到了火盆外的地面。裡面的繫繩是摻着金絲的蠶絲線,一時竟沒有燒斷,到了火盆外,木珠子才紛紛滾落,有的繼續燃燒了一會兒,有的在泥塵中熄滅了,但都已經是黑糊糊的一派醜態。
拓跋燾臉又變得鐵青,拉起謝蘭修的手一看:指尖紅了一片,赫然燎起幾個大泡。他怒道:“活該!”
謝蘭修手指疼痛鑽心,可剛剛太子仇恨的眼神更讓她心痛,昂首毅然道:“妾爲證明太子的孝心,妾確是活該!”
拓跋燾的氣無處發泄,一巴掌就抽在兒子的臉上,拓跋晃白皙的皮膚上登時漲起一片紅印。拓跋晃忍着痛,在地上連連頓首:“父皇氣惱,兒子絕不敢分辯,只求父皇消氣,兒臣願領責罰!”
拓跋燾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傳喚人來責打太子,只是眈眈地盯視着地上跪着的母子倆,言道:“手串且不論,你藏着那些僧衆和佛器又是怎麼回事?不許瞞朕!”
拓跋晃回稟道:“父皇明鑑!兒臣是……有違父皇意旨,但是,事出有因,還望父皇明察!”他擡頭見拓跋燾微微地頷首,才說:“有些僧人,出自國朝貴族大家,立心堅定,皈依佛教。陛下本是在世佛,慈悲爲懷,原只是剿滅像蓋吳那樣打着佛教名號背叛國朝的人,並不是全然不顧那些正經崇佛,又無害社稷的人。兒臣想,人命關天,總是謹慎爲上,如若那些沙門還有不法的行徑,別說陛下饒不過他們,兒臣第一個要他們的命。”
拓跋燾冷冷聽他說着,最後冷笑道:“胡說八道!別以爲你把話裹在奉承裡,朕就上你的當!你是大善之人?那伏羅和崔浩就死得稀奇了!阿析,和你阿爺弄心機,你還嫩着呢!”
拓跋晃冷汗涔涔而出,拓跋燾抿着嘴,似乎在想處置他的方法。謝蘭修頂撞道:“陛下殺伏羅和崔浩,可是後悔了?那今日把責任一股腦兒推在太子頭上,遷怒於他。若是也一般地處置太子,難道就不是貳過?”
這話說得太不客氣,拓跋燾脖子都粗了一圈。太子拓跋晃匆匆聽來,未及細細琢磨其中的話意,只覺得自己被謝蘭修害慘了,閉着眼睛等待最可怕的事。沒想到此時救他們倆的是一個消息,外頭一個飛靈宮的小黃門氣喘吁吁過來:“稟報陛下,飛靈宮的武威公主,出現了生產的徵兆!”
拓跋燾對自己的長女還是頗爲疼愛的,聽見消息愣了一愣,轉臉向謝蘭修道:“女子生產,沒有生在孃家的道理,是不是把阿昀趕緊送到公主府去?”
謝蘭修也已經被驚呆了,茫然地點了點頭:“是……可,離生產不是還有大半個月麼?……”
拓跋燾見她嚇傻了一般的神情,剛剛的惱怒如爐中的香菸被輕風一吹就散了似的,嘆口氣揮揮手說:“算了算了!你先去照顧好阿昀。其他事,以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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沮渠牧犍整個兒憔悴蒼老了一圈,他匆匆拜見了送阿昀到公主府的謝蘭修,懇切地問:“阿孃,阿昀一向可好?”
謝蘭修心思全不在他這兒,瞥了女婿一眼道:“今天才見分曉。”
“是。”牧犍一臉苦澀,望着門簾垂掛的產房,聽見嬌氣的阿昀已經在裡頭哭泣,他不由眉頭揪成一大團,最後眼角閃動着晶瑩的淚花,似乎在對謝蘭修,也似乎在對空氣說:“我一肚子的悔意也無從去說,只願日後,阿昀能看到我的真心。”
謝蘭修骨子裡對他的言語嗤之以鼻,只淡淡道:“如此最好。”不等他下一句說出來,便進到裡間,陪伴阿昀。
阿昀雙手顫抖,握着一旁接生的老嫗的手,她流着淚,卻對蘭修說:“阿孃,孩子會不會不好?”
謝蘭修上前勸慰道:“不會的。只早生了幾天,不至於出問題。你不要多想,好好養着力氣,雖是疼痛一點,千萬個女人也就是這樣熬過來的。想着孩子,也沒有什麼熬不出頭!”
阿昀含淚點了點頭:“阿孃,你陪着我。”謝蘭修點點頭。阿昀又道:“阿孃,爲了這個孩子,我什麼苦都能受!”
長夜漫漫,謝蘭修耳朵裡充盈着女兒的哭喊聲,她什麼都幫不了她,只能握着她的手坐在一邊。她受傷的手指常常被疼痛來襲的阿昀捏得痛入骨髓,可她也寧願這樣受着。因爲她對阿昀,有說不出的愧疚;對阿昀的親孃——自盡的賀皇后,也是一樣。
孩子出生的哭聲細弱得如同吃奶的小貓。倦到極處的阿昀喘着氣,睜開眼睛問:“孩子好麼?”
謝蘭修拭了拭眼角,含笑道:“還好……是個女兒。”
阿昀蒼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女兒好,多貼心吶!將來,我一定首先要教她怎麼選好一個男人,不要讓男人傷透了她的心。”
謝蘭修滾滾淚下,聽見阿昀伸着手、望着接生的老嫗在說:“給我抱一抱吧。”她強笑着說:“你都累壞了,何必急在這一時呢?喝點石蜜茶,好好睡一覺。她們會把她洗淨包好,送到你的身邊的。”
阿昀沒有多想,加之也確實掏空了一樣乏到極點,在孩子細細的哭聲中睡着了。
謝蘭修撫了撫她依然兩頰消瘦的臉龐,看着她眼角垂着的淚痕和嘴角一抹帶着母性的笑容,實在不知道等她眼睛睜開時,怎麼把一切告知她。她疲倦地起身到了內室的外頭,恰見沮渠牧犍來回地踱步,不由出聲問道:“你一夜沒有休息?”
牧犍忙躬身道:“是。其實已經快中午了。讓阿孃辛苦了!”他期盼地問:“孩子?”
“是個女兒。”謝蘭修言語冷淡,“馬上就洗好了。”
牧犍臉上露出由衷的笑意:“女兒好!我會疼愛的。”可是,當他接過包孩子的襁褓,他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的褪色,終於渾身顫抖起來。過了很久,他惶惶然擡頭道:“這……怎麼?……阿昀要是知道……”
謝蘭修狠狠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作孽!”
作者有話要說: 啊,大家情人節快樂!
可惜我寫的一點不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