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太守王玄謨,策馬進了建康。
走過裡坊,又過市集,只聞一片喧囂熱鬧,王玄謨面露笑容,身體輕輕縱送,使身下那匹駿馬行進得更加輕快了。
過了長幹裡,便是城中主幹道,被稱爲“朱雀航”,有一“航”字,因爲交界處正是流水清幽而晚來風景別具的秦淮河。而一邊便是聞名遐邇的烏衣巷,可惜這裡舊時居住的王謝大族,在晉亡而宋替之後,被忌諱士族過旺權勢的劉裕、劉義隆兩位皇帝慢慢瓦解。琅琊王氏尚留一脈尊嚴,而陳郡謝氏已經在政壇上近乎悄無聲息了。
一隻春燕銜着泥飛過,王玄謨的視線也被吸引了過去,見那燕子原是補綴檐下自家的小窩,小窩裡面探出幾隻乳燕的腦袋,唧唧啾啾,呢喃動人。
“明府,”王玄謨的隨從問道,“今日確要進宮見駕麼?”
“嗯。”王玄謨點點頭,“陛下發旨火急,只怕有要事相商。我做臣子的,豈能懈怠呢?”
太極殿裡的劉義隆,用溫煦的笑容迎接了王玄謨,見過禮後,王玄謨偷眼看了看御座上的君主,劉義隆似乎沒怎麼被歲月侵擾,只有仔細看時,纔會發覺他的眼角有了幾痕細紋,但也使他笑起來慈和了許多,連眸子裡的光澤都不似早年那樣精銳了。
“愛卿一路辛苦了!”劉義隆微微頷首,“彭城百姓一向可好?愛卿沿途所見風物可好?”
王玄謨稽首道:“陛下洪福,如今治世昇平,國泰民安。僅僅臣治下彭城,去年稻穀兩熟,今年種下的水稻,也正逢風調雨順的好年景。百姓均是安居而樂業,讚頌陛下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仁政厚恩呢!”
劉義隆微微笑笑,手指叩擊着一旁的坐席:“前幾日,江夏王進京,也是這麼說的。去歲國庫倉滿,希望今年也能一樣。”他望着王玄謨已經生了華髮的頭頂,輕輕嘆着:“歲月忽已晚!這些年,朕用盡心力,好歹也算對得起百姓,對得起先帝。只是想着北地遺民,心裡總有些微微作痛。”
王玄謨所在彭城,正是宋魏交界的地方,他聽到皇帝說這話,頓時心中傷感,頓首道:“永嘉之亂後,晉室南渡,而淮河以北的漢人們,望斷天涯,企盼王師來拯救他們於水火。先帝北伐數次,可惜未能功成,便先薨逝。陛下前此也曾出兵打下河南,卻不料魏虜兇殘,趁着秋日馬肥,回攻之勢浩蕩,又未能功成。北地之民,魂牽夢縈便是回到故國故土,臣常聞北地歌聲,其音慼慼然,臣亦是心中不忍!”
劉義隆不由閉上了眼睛,不知是不是忍淚不願聽聞。但他旋即睜開的雙目炯炯然,帶着他那南方漢人的臉上少見剛毅:“北伐數次,都是功敗垂成。之前魏虜氣數正旺,所以蕩平胡夏、北燕、北涼、吐谷渾諸國。但是這些年,他地方雖廣,苛政暴虐,民不聊生;而且與周邊國家都不能交好,因而他北邊的柔然蠢蠢欲動,盧水胡人也不服氣的居多,連他自己兄弟都起兵造反。朕看拓跋燾疲於奔命,雖則一一消解了,但只怕也夠傷元氣了。”
王玄謨頓覺精神一振,點頭應和道:“陛下所言甚是!我國這些年都是大豐的年景,百姓添丁不少,國庫充實,人都說是從漢室亡後百年來少有的盛世!此正是上蒼賜福!而拓跋氏那裡,和柔然交戰正惡,聽說魏主親自出徵,一路只靠劫掠供給兵卒,勞民傷財已至極點!我們佔盡天時、地利、人和,若是還偏安一隅,只怕後世修史的人寫到我們,也會扼腕嘆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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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劉義隆順着宮中彎曲的小道,邊散步邊盤算着心事。
當他驀然擡頭時,才發現宮苑裡已經到了梅子黃而杏子肥的晚春時節了。御園裡濃蔭匝地,風吹拂過便會帶來陣陣香氣,令人心曠神怡。他擡着頭,在記憶中搜尋這香味來自何處,立在微風中好久,纔想起這是蘭香,來自一座滿是追憶的宮苑。
倒不由從國事中抽脫出了些煩躁,劉義隆順着甬道往曾經熟悉的地方走。他們倆,關係甚至可以說頗爲惡劣,一年難得見幾回,可就是這樣,竟然也生了兩個孩子,於是她便安心在滋畹苑裡撫育兒女,似乎再不聞窗外之事。
羅安通報進去,少頃便見謝蘭儀帶着小女兒劉英媚在門口迎候。劉義隆先去逗弄女兒,撥弄了兩下她耳邊的珍珠耳璫,笑道:“你阿母一定要求高得很,起跪之間,都不見你的耳墜子怎麼動彈!”眼睛似若無意地往謝蘭儀臉上一瞟。
謝蘭儀看都沒有看他,低眉順眼、呆若木雞。劉義隆卻曉得,她這副神情是裝的,和後宮其他寒族出身的嬪妃那些呆滯憨傻完全不一樣。倒是小英媚,七八歲的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既帶着孩子氣,又有點小大人樣,偏着腦袋笑道:“謝父皇誇獎!”
劉義隆忍不住把她抱了起來,這個女兒是他私心最愛的一個,一來自然是因爲她母親讓自己求而不得,心裡發癢;二來也因爲這個小女孩是他所有女兒中最美麗的一個,長相明媚不說,小小年紀就令人一見忘俗,人都說,連美人謝氏都不能比。
謝蘭儀似乎終於看不下去了,開口說了除了迎駕問安之外的第二句話:“陛下當心別累着了。”
劉義隆這纔得到藉口一樣放下小英媚,點頭道:“好。進去吧。”
皇帝來幸,謝蘭儀總不好推他出去,如今又有孩子,爲了孩子,少不得咬牙隱忍。她只能做一副半死不活、暮氣沉沉的樣子,可惜劉義隆並不介意,從來沒有因之厭惡或慢待。
循例服侍完,謝蘭儀自顧自穿起一層層的衣物,劉義隆膩聲道:“這天已經有些熱了。”
謝蘭儀說:“妾習慣這樣睡。”把中衣帶子扣得死死的。劉義隆只好道:“剛剛瞧你抱腰上的蘭花繡得精緻,一片葉子陰陽兩面竟用了深淺不同七八種絲線。是你自己繡的麼?”
謝蘭儀反射性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素絹的中衣裹得一絲不漏,她這才說:“陛下萬幾事暇,就沒有其他可以思量的事了?”
他那些綿綿的話,頓時給她堵得一句都說不出來了,劉義隆只好苦笑着仰躺着,瓷枕涼涼的硌着他的後脖子,一時間似乎睡不着。外面漸漸安靜到極處,隱微可聞輕輕的蟲唱,劉義隆清晰地聽着枕邊人的呼吸聲——雖是背對着他,還是可以聽得清楚,她和他一樣,也沒有睡着。
劉義隆的手不覺小心地伸了過去,被他撫着的腰肢一僵,緊繃着半天都沒有鬆下來。劉義隆半晌後才說:“蘭儀,我準備和北魏開戰了。”
那廂頓了頓,似乎在思考該不該開口,最後還是發聲兒了:“軍國大事,陛下告訴妾做什麼?”
劉義隆道:“事關重大——”
“可與妾無干。”她一口打斷。
面對如此急遽的回答,劉義隆愣了愣神,然後才說:“其他與你無關。但我想,如果能打贏了,不知道能不能逼拓跋燾把蘭修交回來。”他大約自己也覺得這個想法太奇怪,但仍然在謝蘭儀面前強自分辯着:“我也知道,她已經是拓跋燾的妃子,等閒自然是要不回來的。不過,拓跋燾這個人太殘暴可怕了,聽說殺臣子、殺兒子、殺妃子,連眼睛都不眨一眨。崔浩當年與他幾近密友,說殺就殺了。北涼沮渠氏聽說也是寵妃,賜了自盡也沒有絲毫猶豫。蘭修日日過這樣戰戰兢兢的日子……我想想就爲她不值。”
謝蘭儀並沒有嘲諷他,許是這話戳中了她心裡的痛點,她的話傳到劉義隆耳邊時,甕甕不清,不知是隔得有些遠,還是她在忍淚:“可是她如果回來,算是什麼?”
劉義隆無法回答,好半天才答道:“其他都是假的,留一條命在,纔有希望。”
謝蘭儀不語,劉義隆手放在她絲衣的外面,能感覺到溫暖,很快,她翻過身,面對着劉義隆的臉,彼此看不太分明,唯有兩雙眸子,在帳外的燭光中有些暗暗的反光。謝蘭儀道:“北伐,可不是容易的事。”
劉義隆受到鼓舞一般,在枕上點點頭,說:“我知道。不過如今算是個機會,拓跋燾正在與柔然酣戰,前面我們資助北涼、吐谷渾和蓋吳的時候,也打探到了他那裡的一些軍情:他雖然號稱雄師百萬,但是內裡勾心鬥角也是不一而足,我看拓跋燾早已經是疲態叢生,他手下的軍隊也未必肯給一個殘暴的君王賣命。”
謝蘭儀想了一會兒才說:“但他所向披靡,也一定是有原因的。要打勝仗,需下知地之理,內得其民之心,外知敵之情。前兩點或能做到,可對手究竟怎麼樣,只怕我們所知也不確吧?”
劉義隆說:“可這次的機會千載難逢。我所求不高,還是收復河南四鎮而已。他佔他的晉中和隴西,我也不敢奢望。如果能贏,除了讓河南的遺民能夠重歸故國之外,我也有了和他談判的資本,到時候,請他放歸蘭修……”
他沉沉地構建着夢想,所求不奢,應該能夠實現吧?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除夕快樂!拜個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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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草草,倉皇北顧
結局已經不用寫大家就知道了,不過還是打算解析一下過程
軍事水平較渣,軍事內容冷門,特別歡迎大家拍磚
另外,這一卷的內容可能會進展比較慢,如果不能做到日更,請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