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燾的行軍,一日可有一二百里。東平的焦土還散發着晚來篝火的餘熱,謝蘭修的金根車轉而又碾過灰敗的蓬草,跟着前面的大部隊向鄒山而去。
驛路彷彿在山坳間曲折盤桓,蛇一般探向無盡的遠方,木頭的車輪時不時被碎石硌着,整座車身便會隨之一彈,裡面坐着的人也隨之一彈,再狠狠地落到坐席上。
“停下——停下——”謝蘭修在唾盂裡嘔吐了一番,覺得額上冷汗層出。她叫自己身邊的小黃門去問前頭領軍的校尉,可否先行停歇?又問陛下此刻在哪裡?
wωω ★тт κan ★¢ ○
校尉客氣而疏離地回覆很快傳來了:午時大約能到一個市鎮,屆時纔可打尖休息。至於陛下行蹤,下臣不敢過問。
謝蘭修鬱悶得想哭,咬牙忍着遍體的不適和心裡的傷懷,隨着車子的起伏繼續前行。好容易到的市鎮連名字都不知道。裡面一無熱鬧,幾乎連人都看不見幾個,顯得極其凋敝。謝蘭修在車裡着實呆不住了,着身邊的小黃門取了步障,下車散步,擡起眼,便可看見天空都是烏濛濛的,遠處錯落升起的不是炊煙,而是狼煙,帶着火星的滾滾黑煙,越往上空越淡,卻鋪散得極開,幾乎隱天蔽日。
“可有水?”
身邊隨軍一起帶來的阿蘿急忙擰開水囊的塞子,將欲注到銀盃裡。謝蘭修卻皺眉道:“帶的水還是昨日的。這裡就沒有井?沒有新鮮的水喝麼?”
阿蘿“啊啊”幾聲,謝蘭修有些憐她,對一旁的小黃門又吩咐了一遍。
可是小黃門辦事不利,好久之後還是空手而歸。謝蘭修正有些焦躁,生氣地說:“怎麼回事?小小的一個集鎮,找不到口井麼?”
小黃門苦着臉道:“娘娘見恕。這座集鎮,是先頭陛下大軍剛剛開過去的。鎮上本來就沒有餘下幾戶人家。倒是找到了兩口井,只是……只是……”他吞吞吐吐的,謝蘭修不由追問:“只是什麼?”
小黃門低聲說:“裡頭都泡着死人,奴怕會有疫氣……”
謝蘭修瞠目聽着,突然覺得腸胃裡一陣翻騰,排山倒海一般襲來。好在阿蘿敏捷,迅速取唾盂兜着,纔沒有弄到遍地狼藉的樣子。
前面送來午餐,是麪餅、韭齏和乾肉,這是爲後宮的貴人特意準備的,其餘士兵,不過是稍許乾糧,餘外全靠劫掠——這是拓跋氏一向的作風,爲的就是吊起士兵“吃飽肚子”的積極性,打起仗來纔會異常勇猛。
謝蘭修剛吐了一場,涕泗橫流的狼狽,勉強吃了兩口餅,就着昨日的陳水,實在難以下嚥。在步障遮住的小片天空裡,她不時聽見外面的喧囂聲,士卒們行路勞累,此刻卻和狼似的,卯足了勁到處翻找,外面雞飛狗跳的聲音不斷,時不時還傳來百姓的哭聲——哭聲壓抑,畢竟,在這樣的亂世,能活一條命,就很不錯了。
突然,聲音尖銳起來,彷彿是一羣士兵遇到了什麼寶貝,激動得叫嚷起來,低微的哭泣慢慢變成了銳利的嚎叫。謝蘭修這次聽清楚了,分明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她顫抖了起來,在步障圍起的一方乾淨天地裡。她遣小黃門去瞧個究竟。
這次小黃門回來得很快,但是依舊面色青黯,苦着張臉低聲道:“娘娘!您別問了。軍隊裡這些齷齪事哪日不發生個幾回?除卻跟着陛下的嫡系軍隊,其他都是這副德行。他們憋久了,難得看見個雌的……”
謝蘭修忍着淚道:“放肆,好歹還是在我面前!叫軍中校尉過來!”
那個死氣沉沉的校尉很快到了步障外頭,謝蘭修厲聲道:“若說肚子餓,搶些吃喝也就罷了。難道奸/淫也是軍法裡許的?你把那女子帶到我這裡來,不然,我要拿這話問一問陛下!”
那校尉擡頭似有些不服,低聲道:“我們不趕着作戰……”
“你去不去辦?!”
校尉知道里頭這人的身份,見她真的疾言厲色了,倒不敢不遵,一言不發低了頭走了。過了一會兒,帶進來一個年輕的女子。這女子已經走不動路了,上身的布衫被撕扯得無法蔽體,露出看不清本色的肌膚。而下裳大約是剛剛理好的,皺成一團,上面灑着點點血跡。她匍匐在地上,蓬亂的腦袋一擡,臉上只有淚水流過的地方能看出白皙的膚質,她張了嘴,喃喃道:“求求你……給我痛快一死吧……”
謝蘭修只覺得眼眶一酸,伶俐的阿蘿已經取了衣衫爲那女子披上。謝蘭修溫語道:“你莫怕。我已經叫他們住手了,再敢有人動你,我一定稟報陛下,軍法處置。”
那女子恍惚地擡頭看看,問道:“是哪個陛下?”
“是……”謝蘭修不知爲何覺得難以開口,猶豫了一陣才說,“自然是大魏的皇帝陛下。”
那女子遲滯地露出了癡憨的笑容:“哦。又是大魏的皇帝啊?前個月才告訴我們,好日子要來了,大宋的皇帝陛下派兵解救了我們。我那時候就納悶:怎麼叫解救呢?難道尋常不在吃飯睡覺過日子?如今大魏的皇帝陛下是又來解救我們的麼?”
謝蘭修竟然語塞,茫茫然地眨動着雙睫,好久才說:“兩國交兵,邊界最苦。給她點吃的。”
只是略休整了一個時辰,接下來又是漫長的路上光陰。謝蘭修回望身後越來越遠的小集鎮,想着這個才脫出泥犁地獄的女子,只怕很快又要迎來新的一支軍伍。她保得她片刻,卻無法保更多的時間,也無法保更多的人。她不覺已經襟懷皆淚痕,對御車的黃門說:“你加快速度,趕到前面,和那個領隊的校尉說:我要加急步伐,去前面的隊伍裡謁見陛下!”
拓跋燾帶的是騎兵,他又是肯吃苦的人,日行二百里都不在話下。若不是他正好要進發到齊魯地界上的鄒城,謝蘭修是不可能追上他的。
鄒城剛剛被攻下,一夜未曾睡眠的謝蘭修頂着鬱青的眼圈來到城下。清晨的天空漫漶不清,空氣裡果然也是飄着狼煙和鮮血的味道。謝蘭修只是不慎往車外一瞥,就看見地上蛛網般交織的血流,還有一團一團血糊糊的,大約是斷肢殘體,她不敢細看,只覺得胸中又在作嘔。
拓跋燾的行軍大營已經釘好了,中軍嚴明,劍戟羅列,金根車在細心檢查過後,放行到御幄之前。拓跋燾親自過來,拉住她的手,和聲笑道:“小心,車子高!”也不顧忌什麼,另一條手臂一圈,把她從車上抱了下來。他已經許多日沒有見她了,覺得她首如飛蓬而面黃肌瘦,頓覺心疼,對兩邊人道:“如有要事來稟,需在帳外先通報。”便放下了御幄的簾子。
他不嫌她臉上塵灰,密密地吻她,最後疼惜地說:“我的阿修真的吃大苦頭了!看幾天就熬得那麼瘦!”
謝蘭修孤苦了這麼久,着實貪戀他溫暖的胸懷,淚水漣漣止息不住,那句在心裡盤旋了許久的話,顧不得太多,便衝了出來:“佛狸,別打了,我們回平城吧!”
她的佛狸並未爲她的哀告打動,依然冷靜地迴應:“再堅持堅持!我們現在節節勝利,這個時候回去了,自己都沒法跟自己交代!我,還有你,都再熬一熬吧!等到了彭城,那裡供給充裕,可以好好歇一歇;再到了江邊,一路防線布好,也可以盤桓一段時間;再然後,就是過江直攻荊州和建康——那裡我都去過,你只管放心!明年的春天,一定讓你吃上江左的四鰓鱸和蓴菜!”
他語氣冷靜,但身體已經如火一般烈了,說話間呼吸就粗重了起來,手探到謝蘭修的衣襟裡上上下下。謝蘭修哪有那個心情,忍了一陣,伸手按住了他遊弋到她胸部的手,在他耳邊說:“佛狸,是不是連我都不能先回平城?”
他的手瞬間不動了,偎着的腮幫子輕輕在她耳鬢邊蹭蹭,說:“不錯。天下不太平,平城既然不能回,其他地方我也都不放心,萬一劉義隆的軍隊狡黠反撲,該怎麼辦?”
謝蘭修喉頭苦澀,好半天又問:“那麼,你是寧可我死在軍中?”
拓跋燾扭頭凝望着她的淚眼,亦是半天才答言:“衣食上你想要什麼,我一定盡力滿足你!哪怕我自己餓着,也讓你吃飽吃好,行麼?”
“佛狸……我不是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真切地哄她,像哄孩子似的,把她復又緊緊地摟在懷裡,如珍寶般護着,“你委屈了!可是,爲我,熬一熬!爲見到你的故土,熬一熬!”
“佛狸!”她心酸地搖頭,“我不要見故土了。如果爲見故土,要經歷那麼多殺戮,要見那麼多血淚,我寧可不見!”
“阿修!”他終於沉沉地說了實話,“沒辦法。我是皇帝!”
謝蘭修無言以對。原來,在實話面前,她纔是不堪一擊的那個,可她來前,偏偏還在做夢!“佛狸,殺業至重,必有苦果!”這句話,她終於沒有敢說。
鄒城最好的飯食,盡數供給御前,而御前享用的,也不過就是拓跋燾和謝蘭修兩人而已。拓跋燾溫和地勸謝蘭修努力加餐飯:“阿修,多吃點。鄒城供給足,還有兩頓好吃的。再往南打,估計劉義隆也要堅壁清野了,到時候日子會很苦的。”
謝蘭修凝望着他,他眼中帶着嗜血的堅毅,決不會爲丁點苦楚而退縮。她遲滯地問:“那麼,下面是——”
拓跋燾答道:“休息兩日。明日齋戒,去拜謁孔廟和始皇帝的石刻。讓漢人知道,天下歸心,未必都得奉漢室爲至尊,誰是天命所歸,就當拜服於誰。再然後……向三軍宣佈朕的決心:不到長江,誓不復還!”
謝蘭修默默聽完,沉沉說:“陛下,拜謁孔廟,不如實踐儒家教義。”
“什麼教義?”
“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
拓跋燾眯了眯眼睛,俄而笑道:“這話是孟子說的,又不是孔子!”他閒閒地喝了一大杯酒,彷彿要趁着齋戒前好好飲個痛快,而後也閒閒地說:“孔子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劉義隆毀兩國平安在前,我回擊在後。放到萬世以後,我也佔理!”
第二日清晨,還倦倦然在昏昏睡夢中的謝蘭修,果然被激昂的金鼓聲吵醒了。魏國士兵喊聲震天動地,連牢固釘着的御幄似乎都在震顫:“飲馬長江——,不勝不歸——”刀劍的金屬撞擊聲旋即響起,聲亦鏘然,直動雲天。
謝蘭修半坐起來,恍惚中卻似乎記起,昨晚上拓跋燾酒酣之後,在她耳邊喃喃哼唱的,還是《擊鼓》。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