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退回了公主,不肯結姻。國書中還客氣地寫着“許和而不許婚”,實際上,江對面一點和解退兵的氣氛都沒有。從石頭城上眺望,可以看見江對岸密密麻麻的人羣。而從江對岸來報的細作則帶來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消息:拓跋燾真的叫手下士兵用岸邊的蘆葦和竹子編制小筏,又四處蒐羅船隻,準備大軍渡江。
蘆葦和竹子做成的小筏,以及民人渡江用的簡便船隻,能否渡過波濤洶涌的長江大成疑問;更遑論用這些玩意兒來對付劉宋訓練有素的戰船了。
但是,劉宋的國家士氣疲軟到了已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狀態,聽說魏國百萬大軍要渡江,從朝堂到市井,人人都是臉色灰敗:一百萬人!不說“投鞭斷流”這種狂話,只要三分之一能夠成功渡過江水,孱弱的劉宋國都只怕就不能抵擋了!
劉義隆親自到石頭城下,檢視了水軍和戰船。此刻初春,桃花汛將至,無論天時地利其實都是於自己一方有利的。但是唯獨缺的是“人和”——任他怎麼鼓動士氣,始終面對的是死氣沉沉的一片苦臉,連太子劉劭,都顯得畏怯,偷偷道:“父皇,建康臨江,若是敵寇打過長江,建康雖然城牆高峻,也難以困守。不如我們遷都至會稽、新安或宣城,地廣城堅,過江的魏虜必然已經是強弩之末,說不定我們就不戰而勝了。”
劉義隆見兒子這副出息,真恨不得一個耳光抽醒他:長江不守,哪裡還守得住其他地方!不過是亡國亡得快慢而已。他冷冷道:“如今破釜沉舟尚不能勝的話,也不必談未來了。橫豎不用你當這個亡國之君!”
劉劭撇了撇嘴,見父親似乎不願看自己,徑直往石頭城最上頭而去,他只好跟緊着也到了那頂峰之處。
這日恰逢早春的陰雨連綿。雖然是春季,感覺這倒春寒比冬季還要凜冽許多,細絨絨的小雨帶着細細的冰珠,打到臉上又冷又痛,和粗砂礫甩過來一樣。劉劭縮着頭到黃門打着的華蓋下,劉義隆卻仰着臉,任憑這細細碎碎的痛楚給自己帶來冷靜和清醒。他向遠處望着,江潮正洶涌,滾滾的浪聲如同暗雷涌動;而江面上反倒騰起一陣黯黯的霧氣,顯得遠處的羣山和山中樹色淺淺地浮在灰白色背景的畫卷中,在煙雨迷濛中宛若仙境。
前幾天天晴時,幾乎可以看見江對岸的情景:拓跋燾駐紮的大軍搭起黑壓壓的帳篷,而瓜步山頂上的行宮,巍峨得叫人不敢相信它只用了短暫的時間就矗立在那裡了,恍惚覺得它不過是江上雨中生成的海市蜃樓而已。
劉劭從背後看着父親定定地立在雨雪中,髮絲上漸漸凝成了顫巍巍的水珠,這個望着對岸,亦望着蒼穹的人突然說:“北伐之計,錯謬甚矣!朕心頭慚愧,爲百姓民衆的勞怒,亦爲士大夫的憂愁。都是我的錯啊!”劉劭從側面看着他的臉,這些日子的操勞憂愁,使劉義隆的臉瘦削得幾近形銷骨立,臉頰上青白之色又顯現出來。那茫然遠眺的鳳目,尾梢清晰可見一道道淡淡紋路,唯有那目光中跳躍的光澤,並不因爲此刻的愧疚和擔憂而減少分毫,反而在全心全意的定力中,呈現出前所未有的鋒芒。
他拍着城牆,若有所思地望着連綿的牆上雉堞延伸到遠處煙靄中,終於嘆息道:“若使謝晦、檀道濟在,焉能使胡馬至此?!”(1)
劉劭很不服氣,正想說點什麼勸解的話,卻見劉義隆很不耐煩地擺擺手,扭頭問身邊的人:“不是吩咐叫謝榮華和新蔡公主過來的麼?”那人忙道:“容華娘娘和公主已經到了,不蒙陛下召見,不敢打擾。”
劉義隆點點頭說:“叫她們到這裡來。除了太子和服侍的宦官,其他人都回避吧。”
謝蘭儀存着就死的心來,見了劉義隆的面,除了斂衽行禮,一點表情都沒有。劉義隆卻正眼都沒有看她,含着疼愛的微笑拉過了劉英媚攬在懷裡,指着遠處的長江道:“英媚快看,那就是你去過的地方。那日,怕不怕?”
劉英媚斜倚在父親的胸懷裡,有一種少女的熱情和不知畏懼,她笑着說:“不怕!阿姨很和善,對我很好。我只是一直在想,如果此去再也見不到阿父和阿母,或許會十分懷念呢!”
劉義隆親吻了一下女兒的額頭,笑道:“建康城裡的方士說,你的命格極好,註定是要嫁給一個身份地位高過自己的人的。可古來公主都是‘下嫁’,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呢?”他終於把目光投向了一旁垂首立着,呆若木雞的謝蘭儀,說話便冷中帶刺:“可惜這天意,敵不過一寸私心!”
他瞥見劉劭臉上的疑惑之色,揮手道:“你還是先去看一看城下的水軍,今日操練得怎麼樣了。”等劉劭走了,劉義隆才繼續轉過頭來,咬着牙笑嘻嘻對謝蘭儀道:“你就沒有什麼想說的嗎?不僅公心不如女兒,勇氣也遠不如嘛!”
“天意高難問。”謝蘭儀語氣平靜,甚至還擡頭看了看鉛灰色的厚重天空,挑着眉彷彿在談論玄學一般,“我從不妄加揣測。我素來只信人禍,不信天譴。”
劉義隆凝視着面前的人,恨她的同時,又有一種棋逢對手的快感。他勾起一邊嘴脣,笑微微地說:“那麼,拓跋燾打過長江後,你打算怎麼辦呢?帶着劉昶和英媚一起投奔你妹妹?”
謝蘭儀愣了一愣,旋即道:“他過不來。”
“爲什麼?”
謝蘭儀忖了忖道:“拓跋燾不佔城踞地,一味搶掠屠殺而已。這種打仗的方式,要麼是窮極了,要麼就是報復。若說窮極了,總歸好談,送金帛女子,沒有止息不了的烽煙;若是報復……”她驀然住了口,好一會兒才艱難地說:“只怕是要報復陛下那時資助蓋吳。”
劉義隆“呵呵”一笑:“分析得好透徹,唯有最後一點分析錯了。他攜着蘭修過來,只怕是你妹妹妖惑媚主,下了眼藥了。”
“我妹妹不是這樣的人!”謝蘭儀忍不住爆發了一句,旋即發覺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個圈套,聲音便低了下來,“蓴鱸之思,總是有的,不至於與故國兵戈相向;何況,她自小善良,絕不忍見生靈塗炭。”
“那你呢?”劉義隆斜着眼睛問她,嘲諷的語氣十足,“第一次見你時,害羞得連說話都聽不清;看見陌生人就臉紅。誰知道如今用心那麼歹毒!肯置兆億黎庶於不顧?!”
謝蘭儀被他當着女兒的面那麼譏刺,既羞慚又委屈,可是素來伶牙俐齒的她,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劉義隆卻也不落井下石,冷笑着看了她一眼,低頭看了看懷裡摟着的女兒,彎下腰問她:“英媚,那日,你跟你阿姨說了些什麼?”
劉英媚半大孩子了,剛剛父母間這段對話,她雖然沒有完全聽懂,但兩個人的臉色她是看得懂的,心裡惴惴不安,現在話問到自己頭上,更覺慌亂,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終於扁了小嘴,忍着哭,忍不住哭腔,抽噎着說:“父皇,我沒有說什麼呀!阿姨問我年齒,問我母妃是誰。我就告訴她了。然後,我唱了一支歌給阿姨聽,阿姨便哭了。”她急於爲自己和阿母剖白,匆匆把那首歌又唱了一遍。
劉義隆不玩那等文字遊戲,聽起來也只覺得這不過是一首送別女兒遠嫁的詩歌而已,但面前謝蘭儀近乎蒼白的臉色已經暴露了她的險惡用心。劉義隆咬了咬牙根,低頭對英媚溫煦笑道:“唱得真好!若是士兵們聽到你的歌聲,一定感念你爲國家所做的犧牲。”他牽引着女兒來到城牆的雉堞前,一起一伏的磚石,從遠處看,把外頭的景色割裂成一爿一爿的。走近了,恰恰可以望見下方和遠處的一切。劉英媚以爲父親要叫她對着石頭城下駐防的士兵再唱一遍歌謠,不由羞紅了臉,不知是答應好還是不答應好。沒想到劉義隆卻一把把她抱起來,越過女牆,讓她坐在凹下去的垛口上。
石頭城牆高峻,謝蘭儀幾乎要呼喊出來,但見英媚呆望着父親,伸手抓着他的衣帶彷彿也不害怕,便硬把喊叫聲憋了回去。果然,劉義隆目視着她說:“你也來!”
謝蘭儀咬着牙,一步步走到垛口邊。越過了女牆,垛口只到腿髖處高矮,一陣夾着雪珠子的寒風吹來,謝蘭儀身體一搖,眼風掃到下方,便覺身臨百尺危牆,下方是地獄似的懸崖,深不見底。她在恐懼中漸漸平靜了下來,只是覺得劉義隆若選用這樣的方式來處死自己,倒也一切乾淨,只是——
她開口哀求道:“陛下,讓英媚先離開吧!”
劉義隆不置可否,對她說:“你且先朝下、朝遠處看一看。”
謝蘭儀深吸了一口氣,站在垛口的風裡,冷風灌在她的口腔中,又鑽入她衣襟的每一處縫隙,透骨的寒。她眼前恍若出現了父親謝晦身首異處的那一幕。那天,她昂然跪在父親身旁,執意要看着一切的發生。劊子手毫不留情地刀起刀落,父親頸血噴濺至一丈多高,那瞬間,彷彿天宇間全部被染紅了,朵朵濁紅色的雲,翻卷着向她襲來。她頭暈目眩,卻一動不動,旁人都以爲她嚇傻了或是瘋魔了……
阿父最後的一刻,仍是陳郡謝氏的從容,仍然庶幾無悔。
謝蘭儀面對着垛口下方如有云霧繚繞的宋境,面對着長江對岸亦一樣雲遮霧罩的敵人佔領的土地,突然心胸一陣開闊。她回過頭,對在一旁冷眼望着她的劉義隆說:“陛下,我對不起你。但請你體諒我是英媚的母親。我願意償還,只求來日,你能善待我的三個孩子。”
劉義隆突然開口,把她從西天極樂之土,又拉回慘淡的人間:“你真想償還,朕給你個救贖的機會。”
作者有話要說: (1)其實劉義隆當時只懷念了檀道濟。但是我要爲我及很多人心中的男神加個名字。
謝晦v字手:“導演真好!哦也!”
---------------------------------------------------------------------
下面作者會灑狗血,說不定會甜傻白。。。諸位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