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傷知音

魏軍挾風雷之勢而來,又挾風雷之勢而去。

去時,拓跋燾積攢的怒火爆發在無道殘暴的復仇上。初春,還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餓瘋了的魏國部隊見吃的就搶,見人就殺,若是幾日未曾劫掠到糧食,那就算是人肉,也都肯吃的。史官後來載道:“人相食”,淡漠到習以爲常——因爲,這樣的大_飢_荒,還會延續很久,這種慘劇,還會上演很久,直到消逝掉“元嘉之治”的最後一圈光環。魏國大軍過處,簡直如蝗羣掠過的田野,先時還是青翠的,瞬間就齧光了每一片綠色,裸出赤黃的土地來。

最慘的,莫過於盱眙。守城的,是從滑臺一戰中逃回來的臧質。面對洶洶的大軍,臧質情知藏糧富餘的盱眙城一定是這羣急紅了眼的豺狼們的目標,因而早早地加固了城牆,部署了防衛,打算打一場硬仗。

滿心憤懣的拓跋燾,本就沒有能發泄得掉心裡的鬱氣,匆匆退兵時,就打算好了要屠盡江北六州,搶光劉宋的所有餘糧——搶不走的青苗和房屋,那就燒掉,非弄到萬里無人,道里蕭條爲止,誓不給劉義隆休養生息的機會。

因而,盱眙之仗,慘烈難言。

劉義隆接到的奏報,他自己都看得心驚——不亞於得知佛狸的軍隊已經駐紮到瓜步。“北歸的魏軍直是禽獸!”他聲音顫抖,“放火燒市鎮,還把百姓推進火中,連初生的嬰兒都不放過,挑在矛尖揮舞耍弄……”

明堂裡一片沉默,寂靜得連和煦的春風吹落殿外梨花的聲響都能聽見。劉義隆自己知道答案,閉着眼任憑淚水肆虐:“過了長江,江北均是平原,無論騎兵步兵,都遠不是對手……只求城防堅固,盱眙能夠多防守一陣。”

他已然沒有了辦法,能夠保住建康,保住江南的遼闊土地,是他能力的極限。剩下的,只有聽憑天意。

好在,臧質還算得力,拓跋燾的先鋒隊伍是以盧水胡人和氐人等組成的,鮮卑士兵用刀劍把他們驅趕到最前線,逼着他們肉搏攻城。穿着魏國軍服的士兵,屍體幾度積累到和盱眙城牆一般高,後面的隊伍踩着屍身都能夠爬到垛口。好在盱眙城裡的人知道破城必屠城,所以不論軍民都是齊心協力,用長鉤鉤開屍首,打退了一撥又一撥攻擊。

北魏的惡狼們終於在季春時節呼嘯着離開了淮河。疲沓的隊伍在河岸兩兩相望,眨巴着眼睛均是漠然麻木的神情。

直到這個時候,劉義隆心頭壓抑許久的大石頭才終於挪開了,他望着烏濛濛的蒼穹,那天幕之外的陽光只透過厚厚雲層射入大地幾道光柱,他深深地、從肺底深處嘆出一口氣來,想笑,又想哭。

宮中,柳樹的顏色已經濃郁欲滴,桃李新凋,櫻花繁盛,彷彿在樹上結了一片又一片粉紅的綾羅,地上也似錦緞一般厚厚地鋪設了一層落英,粉色雪片似的,讓人不忍落足。羅安見劉義隆茫然信步,不知道要去哪裡的樣子,便趨上來輕輕道:“謝容華在玉燭殿外跪候了好久了!”

劉義隆張了張嘴,最後淡淡吐出“知道了”三個字,卻拔腳往玉燭殿的方向走。

自袁齊嬀哀怨去世,劉義隆心中永遠不會忘記最後一面時妻子心死的冷漠。他們半輩子恩愛,相敬如賓,竟然落到這樣兩兩相忘、彼此怨懟的下場。除卻必要的時候,餘外他每每到玉燭殿就忍不住繞行,怕那些舊物勾起自己的傷懷之意,也勾起自己無盡的悔恨。

然而今天,故地重遊,隱然有種隔世重生的恍惚,彷彿袁齊嬀還會淡淡笑着,喚自己一句“三郎”,彷彿還是他仍做荊州刺史時,兩個人舉案齊眉、無憂無慮的耳鬢廝磨。如今物是人非,天人兩隔,自己得到天下時,已經註定要失去其他一切。

“陛下。”

一聲輕喚讓劉義隆的思緒拉到了現實中,他循着聲音扭頭一望,平平靜靜跪在玉墀邊的正是謝蘭儀,她與他交心得太深,距離已經近到完全可以把身上的刺刺進對方的心肺之中;而恨意又糾葛絞纏得太緊,彼此沒有呼吸相容的餘地,因而她面對的是未可知的結局,但她經歷了那些,卻好像終於全無畏懼一般,眼睛裡幾乎帶着一絲笑意,靜靜地仰頭等着自己給她的判決。

“進來說。”劉義隆覺得自己聲音沙啞,清了又清喉嚨,才又說,“外面風大。”

“是。”那廂垂首順馴,輕巧巧起身,麻履着地,幾乎聽不到一丁點聲響。

玉燭殿裡窗戶緊閉,帶着一股淡淡的黴味——在建康這樣的南方城池、久不住人的空闊地方,這是常見的氣味,讓人不喜,卻也讓人追憶。劉義隆似若無意地拍拍四壁的雕花髹漆圓柱,回首問謝蘭儀:“你嫁到劉家有幾年了?”

謝蘭儀不意他問這個問題,轉眸心算了一下才回道:“我嫁給車子六年零四個月。”

“我呢?”他似乎還是恬不知恥。謝蘭儀撇撇嘴,笑道:“不記得了。”

“是呵,數不過來。好久了吧!兒子都十三歲了,女兒也十歲了。”劉義隆發出由衷的慨嘆,“當年桓司馬看着自己手植之柳,長成十圍之粗,不由得攀枝執條,泫然流淚。人世時光就是這麼匆匆而過,可惜,不如意事遠遠多過賞心樂事!”他不自覺流下淚來,而任此淚肆虐,毫不以英雄落淚爲恥,恣意半晌,才又說:“我急功近利,想收復河山,結果鎩羽而歸,弄得幾十年來辛苦積累毀於一旦,百姓尚未吃上幾頓飽飯,便又哀鴻遍野……我過失了……過失了……日後,以何顏面見先帝在天之靈?這次退佛狸之兵,你功不可沒。我打算加你淑儀之封,以示功賞。”

謝蘭儀本是鈍着一顆心,準備來赴死的,沒想到卻聽了劉義隆這樣一番感慨。她凝視着面前這個中年男子,他膚色蒼白隱青,眉目精緻雋秀,清須苒苒。而那素來自信深沉,威儀自生的鳳目,此刻蕭瑟落寞,孤寂悲楚,渾若變了一個靈魂。“陛下……”

劉義隆轉眼望她,似乎在諦聽她接下來要說些什麼,可是面前人只是一雙淚眼,哽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劉義隆上前溫和地扶起她,端詳那與謝蘭修十分類似、但細看並不相同的面龐,之後輕輕用手指爲她拭淚,柔聲道:“蘭儀,我們同病相憐!”

謝蘭儀是在憐他,憐他那個孤悽無助的靈魂,但是被他說破,又會覺得反感,她轉過頭,掩飾道:“妾陰微可恥,不敢與陛下並舉。”

他溫暖地凝視着她。“人最重要的是要對自己誠實。我以前總以爲,掛懷的是蘭修,但真見到她了,突然就放下了。我的心——”他握着謝蘭儀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今日方始讀懂,它也爲你而跳動。”

“聖人忘情!請陛下別——”她討厭劉義隆對她的所有表白,哪怕今日看起來如此真摯,謝蘭儀用力地抽出手,珠淚隨之紛紛而落,渾身幾乎沒有力氣來支持着站穩,除了這反覆吟歎的“別”字,彷彿什麼都再說不出來了。

那四個字,觸動了劉義隆的傷感,他半邊臉浸在暗色中,半邊臉則在窗外投來的光線裡勾勒出近乎枯槁的容顏。俄而,他側了側臉,光線的角度不同,他的臉似乎多了些柔和的弧度,也變得有人情味兒了,他吟詠了好一會兒“聖人忘情”這四個字,最後才說:“我和他,都是皇帝,都深深知道,什麼是皇帝逃不掉的宿命。”劉義隆下意識地探手在一塵不染的案几上撫了一遍又一遍,彷彿撫的是謝蘭儀的手。答案不消他說,已經昭然若揭。謝蘭儀深知他的寂寞和孤獨,無法言表的苦處只能自己嚥下——這纔是真苦。

可是,他苦,卻也要拖着別人和他一起苦。謝蘭儀心裡又生不屑,思緒寧了下來,笑道:“是啊,當皇帝的,最怕莫過於衆叛親離。如今陛下妙計,雖沒有剪除佛狸一兵一卒,卻使他疑太子、疑妃嬪,周遭無一人可堪篤信,碎了他心裡的至親至愛。這招計,亂其志,攻其心,使其備嘗孤悽。御座再高,可卻是高處不勝寒——果然妙絕!”

她心裡道:好毒的計謀,以陷害蘭修爲手段,“拂亂雲山”,拂亂拓跋燾的心智。那麼你自己,可有足夠的堅毅和韌性,能夠立定青山,而亂花不迷呢?

謝蘭儀以嘲諷的語氣拍了一通馬屁之後,望着劉義隆的苦笑,不等他解釋,盈盈下拜,說道:“陛下先時說,妾應居首功。妾區區婦人,不敢覬覦國家名器,亦無心名位。淑儀之封,請陛下不要賜予,以免貽笑天下。”她擡起頭,清凌凌的目光直視着劉義隆的眼睛,說:“若是陛下肯顧念妾和妹妹作出的犧牲,請答應妾的兩點要求。”

“你先說。”

“一,給英媚定親。”

劉義隆詫異道:“英媚才十歲。”

謝蘭儀無視他的驚奇,說:“先東牀選婿,然後納彩定期,三四年後再下嫁便是。”劉義隆明白她的意思,苦笑道:“拓跋燾都退兵了,而且也不可能再要英媚的。你何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呢?”不過,他嘆了口氣,還是說:“好吧。我仔細物色就是。讓你放下這顆心。”

“第二,”她越發猖狂,“給阿昶封邑,我和他一道去國之藩。”她對劉義隆越發詫異的神色視而不見,釘實了道:“陛下那時說過的,蘭修歸,則放我同路淑媛一樣。蘭修死在陛下手中,也算魂歸故里,請陛下念我姊妹報國之善,履行君王諾言。”

這話說得幾近不講道理,可劉義隆除了苦笑,一句道理都講不出來。他最後問:“你就這麼想走?”面前人毫不流連地點頭。劉義隆落寞地又說:“可是剛剛我告訴過你,自從見了蘭修,我反而很想——”

“不用說了。”謝蘭儀毫不容情地打斷,“如果陛下對自己的心夠誠實,就該知道,若真愛一個人,怎麼做纔是最好。”她的圈套下好,定定地,帶着她的睥睨傲色看着他。

劉義隆的苦笑都倏忽消失不見,抿緊嘴直接對着她的眼睛,終於一字一字說:“我放你走。”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打完了,寫戰爭,其實不太擅長,所以面對血與火的那些慘烈,仍只能以小女人的視野去表述。

倒是張孝祥的《六州歌頭》,也是“宋”,頗稱我意。送給大家,以爲承上而啓下:

.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絃歌地,亦羶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幹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爲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至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

突然自己也淚嘩嘩的……

興亡看飽餘心可懲奄若飆塵三宿桑下葉落知秋興亡看飽李代桃僵取彼譖人母兮劬勞杳杳長暮蛾眉工讒小別重逢興亡看飽秣陵春深相逢爲夢百歲有涯三宿桑下明心見性煊赫舊世狂心頓歇龍驤虎跱花開兩面至親至疏濫笑無誠力微負重襜帷暫駐知者不惑功遂遺恨力微負重相逢爲夢小別重逢蝶夢如歸秣陵春深虹銷雨霽濁水亂象清風入耳強項君子意高難問食子之毒拂亂雲山受降城外董狐之罪名勢取道繡闥雕甍力微負重燈火闌珊身懷利器襜帷暫駐寸玉瑕瓋虹銷雨霽白璧青蠅燭花搖影俊採星馳情似兩合漢宮陋俗向死而生力微負重紋枰對弈生如轉蓬愛慾相逐蛾眉工讒奄若飆塵狂心頓歇麟吐玉書死生契闊小別重逢相逢爲夢麟吐玉書物何足忘蝶夢如歸巷羅荊棘百歲有涯零落成泥望峰息心舊人之哭白璧青蠅死生契闊濁水亂象小別重逢夷歌數處興亡看飽黑白之間龍荒曠遠我居圉荒相逢爲夢彀屏寄託紅顏委地流芳忽起佳人窈窕紅顏委地鴻影翩來燈火闌珊與君折柳羊車過處昔昔成玦靡不有初狐吠於樑死生契闊濁水亂象但傷知音
興亡看飽餘心可懲奄若飆塵三宿桑下葉落知秋興亡看飽李代桃僵取彼譖人母兮劬勞杳杳長暮蛾眉工讒小別重逢興亡看飽秣陵春深相逢爲夢百歲有涯三宿桑下明心見性煊赫舊世狂心頓歇龍驤虎跱花開兩面至親至疏濫笑無誠力微負重襜帷暫駐知者不惑功遂遺恨力微負重相逢爲夢小別重逢蝶夢如歸秣陵春深虹銷雨霽濁水亂象清風入耳強項君子意高難問食子之毒拂亂雲山受降城外董狐之罪名勢取道繡闥雕甍力微負重燈火闌珊身懷利器襜帷暫駐寸玉瑕瓋虹銷雨霽白璧青蠅燭花搖影俊採星馳情似兩合漢宮陋俗向死而生力微負重紋枰對弈生如轉蓬愛慾相逐蛾眉工讒奄若飆塵狂心頓歇麟吐玉書死生契闊小別重逢相逢爲夢麟吐玉書物何足忘蝶夢如歸巷羅荊棘百歲有涯零落成泥望峰息心舊人之哭白璧青蠅死生契闊濁水亂象小別重逢夷歌數處興亡看飽黑白之間龍荒曠遠我居圉荒相逢爲夢彀屏寄託紅顏委地流芳忽起佳人窈窕紅顏委地鴻影翩來燈火闌珊與君折柳羊車過處昔昔成玦靡不有初狐吠於樑死生契闊濁水亂象但傷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