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殘破山河,加封恩賞在這次北伐中抵禦有功的勳臣,自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在戰場上勇猛異常的柳元景、沈慶之和臧質等人,都沒有得到人們所認爲理所應當的高官厚祿,人們暗底下都覺得劉義隆未免太吝嗇,謝蘭儀卻明白,此三人居世家、掌兵符而名聲大噪,自然爲皇帝忌憚。
士族不旺,而如百足之蟲嗎,死而不僵;皇帝既倚賴士族,卻又不敢放權,怕如王、桓當年一般的勢力再次擡頭。其間暗涌的矛盾,加上兵敗民亡的責難,盡數落在劉義隆一人身上。
謝蘭儀表現得喜氣洋洋,忙忙碌碌地操持着女兒劉英媚納彩的典儀,又收拾東西,準備隨着新近加封的義陽王——即她的兒子劉昶——一起去封地。
淑妃潘紉佩看着她忙碌,笑道:“我還當陳郡謝氏的女郎必然是壯懷激烈的,怎麼你倒容易滿足得很麼!”
謝蘭儀看了看神色複雜的潘紉佩,她年歲也不小了,臉上厚厚地敷了一層粉,脣頰又施朱,衣着濃豔得跟只花蝴蝶似的,可是眼梢和嘴邊,那些皺紋和下垂的痕跡,早就出賣了她的年齡,還出賣了她長期的內心不安。果然,潘紉佩尋個話題打發走了服侍的人,壓低聲音道:“你是打算就這麼算了?我們當年的計劃也就不管了?讓劉劭那個小畜生將來順順利利當皇帝?”
她想着自己的兒子,眼睛就溼了:“我自己是生是死也無所謂了,但是我們家虎頭將來在劉劭腳下過日子,我想想都覺得憋屈。若是劉劭還記恨以前的事,只怕我們母子都不得善終。”她揩了揩眼淚,見面前人含笑凝望着一堆綾羅錦緞,似乎在走神一般,不由又要加料:“別說我,小畜生當年對你,又何嘗有過好臉色?他對自家兄弟,沒一個有感情的。陛下在,他不敢過分,萬一陛下沒了,我看,你也是有兒子的人,只怕也要跟我擔同樣的心呢!”
謝蘭儀撫了撫面前一段羅綺,光滑的絲面兒細膩得如英媚柔柔的肌膚。她笑道:“不站得高,怎麼摔得重?娘娘請聽我計較。”心裡則對自己說:劉義隆你自詡仁愛,卻多行不仁愛之事。衆叛親離,這樣的苦味,我要讓你也嚐到!武帝殺子,這樣的惡名,我要讓你也擔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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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陽公主劉英娥邀約太子劉劭到公主府做客。姊弟倆在同輩中感情最親近,劉劭對這個同母的姐姐也非常信任,喝多了兩杯,胸臆裡那些憋了許久的話就憋不住了,把盞搖頭嘆息道:“父皇如今留下這麼個爛攤子,將來我的日子可難過得很!阿姊瞅瞅,如今阿父信任的都是什麼樣的人!沒一個能和我對付!”
劉英娥爲弟弟的杯中滿上美酒,勸慰道:“阿母去得早,我們兩個誰不是整天提心吊膽的?潘妃那個賤人不知吹了多少枕邊風,我真恨不得掐死她纔好!”
劉劭道:“劉濬倒還聽話乖巧。”
劉英娥嗤之以鼻:“他也能信?”
劉劭道:“除了你,我誰都不信!不過劉濬自己犯了一大堆錯處,我拿捏着他的把柄呢!他敢對我不敬?只是我自己做了這麼些年的太子,還不知何時是個頭,真是憋屈!對了,上回嚴天師不是說,北伐過後,我能發達的麼?”他默然了片刻,徵詢的目光瞥向姐姐。劉英娥抿嘴兒一笑:“你急什麼!天師如今就在後院清修,你要問,只管去問好了。”
她神秘地說:“你可知道,前兒晚上我一個人睡在臥房裡,便見空中兩點流光,跟螢火一般,慢慢飄入我的巾箱。我起身喚人點燭查看,發現箱中竟然多了兩顆珍珠,又圓又亮——一雙珍珠,豈不是上天要賜福給我們?”劉劭怔怔然聽着,臉上也漸露喜色。
後院佛堂,不如一般的佛堂清淨,載歌載舞,如癲似狂,不像清修之地,倒有些巫蠱的味道。嚴道育寬袍博袖,打扮似是在修行的比丘尼,然而臉色火熱,額角帶汗,渾身抖動得如發癲。劉劭一嚇,悄悄問姐姐:“這是何意?”
劉英娥笑道:“佛祖附體,這是好事!我叫她上天陳請我們的事,不要打擾罷!”
嚴道育打擺子停了下來,突然猛地打了個寒戰,翻了翻眼睛睡着了一般。大家屏息凝神,終於等到她慢慢睜開雙目,一副疲勞的模樣,虛弱地說:“未來佛見恕,方纔小尼前往太虛之境,與菩薩切磋未來事。請殿下切記不可泄露天機!”
她突然啞着喉嚨慘嘶一聲,白膩而修長的手指顫巍巍指向了佛堂外,雙眸渙散。劉劭隨着她的手指望去,隱然可見一團青白色光影從天而降,落入地中便倏忽不見了。他疑惑地慢慢走到那塊地面前,似乎覺得石板有些鬆動。“挖!”他大手一揮,公主府幾個家奴趕緊取了小鍬,俄而就從石板下的泥土裡挖出一尊玉雕人像來。
劉英娥不由屏住了呼吸,劉劭亦然。玉人身上裹滿了泥土,沁着血紅的斑紋。劉劭突然對姐姐問道:“阿姊,這……有沒有些像父皇?”
劉英娥臉色發白,卻緩緩地點了點頭。
劉劭咬着牙,看了看一副淡定模樣的嚴道育,又看了看劉英娥,壓低聲音道:“若是事成,我定當回報阿姊!”
但按嚴道育所講,玉像要起到作用,需離被咒之人越近越好。劉劭久居東宮,不宜在後宮逗留,而東陽公主當日又病倒了。公主府忙奏報上去,爲公主延請太醫施治。
王鸚鵡作爲劉英娥的貼身侍女,又是太子劉劭的心中愛寵,施施然進了皇宮。她在公主和太子面前得意,自己也不由得意,吩咐了太醫診視公主的事宜後,尋思着要見見“恩人”——這些年,也沒少拿人家的好處。
謝蘭儀青衣布裙,正在滋畹苑的溪水邊澆灌蘭花。春蘭猗猗,開着黃綠色的小花,暗香浮動,使得樸素一身的謝蘭儀也浸潤在令人幽然的氣氛中。小宮女文綺在一旁幫忙執壺,突然看見王鸚鵡着一身綾羅,曼妙地走過來,忙甜聲招呼道:“娘娘,這不是公主府的王娘子麼?”
謝蘭儀早就看見了她,此刻才裝作驚喜的模樣直起腰來,拍拍手上的塵灰笑道:“真是貴客!快,把我那個‘龍鳳齊飛’的好茶餅拿出來,調去年的梅花雪水,給貴客烹茶。”
王鸚鵡心裡那個熨帖,緊幾步上前屈膝見禮,並止住了文綺,說道:“娘娘!奴且不論自己配不配得上喝那樣的好茶,就說奴這樣粗鄙的人,喝了也喝不出滋味來,白糟蹋東西!”
謝蘭儀笑道:“胡說!在公主府這麼些年,養得水蔥兒似的嬌嫩,風儀也大爲改觀,正是該品鑑品鑑我這裡的茶水。”她親熱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王鸚鵡,她果然比那時那個小家子出來的丫頭要成熟華貴了許多——但,她畢竟還是個小家子出來的丫頭!
王鸚鵡這些年得公主的寵愛,又是太子的情婦,日子甚是過得。錢是不缺,就缺個體面。謝蘭儀是皇帝的嬪妃,也是拔擢她從巷陌蓬門裡出來的恩人,而年年三節都是周到地打點禮物——雖然漸漸地王鸚鵡已經瞧不上了,但這份體面,實在讓她由衷感念。果不其然,喝了謝蘭儀的好茶,謝蘭儀又從妝奩裡檢點了一支鑲寶的金釵,插在王鸚鵡的髮髻上,左右打量了一番才笑道:“真是花兒開到了盛極之時!”
王鸚鵡摸摸頭上的新金釵,美滋滋道:“怎麼好意思!又叫娘娘破費!”
謝蘭儀笑道:“我馬上要隨義陽王之藩,東西太多也累贅,倒不如送些給你們這些故舊,也算是個念想!”
王鸚鵡更覺臉上生光——她一躍而與陳郡謝氏的娘子、皇帝的愛妃、公主的庶母成爲了“故舊”!她討好地笑道:“雖然外藩苦些,不過也好。將來太子登基,娘娘如有所請,我說不定能說上些話。”
還不過是太子偷情的寵嬖,就敢說這樣的狂話!謝蘭儀心裡鄙夷,臉上卻做出誠摯的笑容來:“可不是,將來我依仗娘子的地方還多!”王鸚鵡左右瞥瞥,見文綺在外頭烹茶,滋畹苑素來清淨,也沒有許多服侍的人在側,便壓低聲音道:“不過如今,倒有需娘娘幫忙的地方。”
謝蘭儀心頭一凜,頓了片刻凝神問道:“我?我能幫什麼忙?”
王鸚鵡聲音越發低了:“太子登基是天意所歸了,陛下一直對娘娘不好,娘娘不如早早扶持太子正位,也好膺太妃之封。太子已然答應要封我做淑妃——他又不喜歡皇后——將來我總有幫得上娘娘的地方……”她盤馬彎弓,繞着圈子說了半天,終於把嚴道育的“神奇發現”說了出來,還未及細細爲謝蘭儀剖析,謝蘭儀已然明白了。
她不便峻拒,甚至都不想拒絕,但也不願意引火燒身,擺擺手止住了王鸚鵡的話頭,偏着頭問道:“公主也作此想?”
王鸚鵡道:“當年袁皇后去世,他們姊弟倆……”
“我懂了。”謝蘭儀一絲話柄都不肯留下,“我沒能耐,這事還要說通潘淑妃才行。”
“可是……”王鸚鵡嚅囁着,“潘淑妃與我們家公主不和……”
“劍走偏鋒。”謝蘭儀說,同時,深沉地打量了王鸚鵡一眼。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