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芻狗

謝蘭修卻沒有忌憚,橫目道:“蔡文姬在匈奴帳中唱《胡笳十八拍》都沒遭匈奴人的忌諱,倒是你這裡,怕我們唱點詩歌麼?”

那供奉吃了一噎,又不敢拿她怎麼樣,抖着手指道:“你別欺我不懂!你自然是膽大妄爲不怕死的東西,拿漢室的歌來詠今朝的事,將來罹禍,怕也不久遠了。”旁邊女子們都是倒抽一口涼氣,不敢則聲。

“我已經是孑然一身,死,不過是葬身荒野,爲鳥蟲所食。到平城,不到平城,人生亦不過終有一死,縱然說是輕於鴻毛、重於泰山,實則結局有多少不同?”謝蘭修緊了緊斗篷,聽見屋子裡已經沒有任何聲音了,心裡冷笑,站起身來對那供奉說道,“你若懼怕,不如這裡就殺掉我,我好歹還埋骨故土,來世睜開眼睛,尚且看得到這煌煌世界。”

供奉知道謝蘭修的身世,也辯不過她,只冷冷笑道:“你是逆臣的女兒,說出來的自然是悖逆的話頭,我卻不與你計較。你倒是要埋骨故土,只怕好好的宋國土地,不屑於掩埋亂臣賊子呢!”

謝蘭修頓時氣得毛髮倒豎,然而雙淚直流怎麼也說不出駁斥的話來。倒是一旁一個正在給馬匹餵食夜草的、兵弁打扮的男子說道:“何苦來!如今天地以萬物爲芻狗,誰與誰又有不同?”

謝蘭修不曾料到魏兵中也有懂《道德經》的,然而此時一腔怒火卻要有個宣泄的地方,衝着那小兵道:“我自然與你不同!我父親蒙冤,我的家世卻是清白的。如今我雖身爲奴隸,心尚且自由。你讀過兩句書,只知道和稀泥,並不論是非曲直,豈不是不通道理麼?”

那小兵笑了,夜色中,只見他臉上綻出兩排雪白的牙齒,聲音也朗脆好聽,帶着些迴音般的清越調子:“如今我也蒙冤了……不過你說得也對,身在藩籬,心自由不自由卻在自己。”他走近幾步,似乎要打量謝蘭修,謝蘭修不由倒退了半步,又怕自己露了怯,狠狠一擡頭,看着眼前的人:

這是一張年輕的臉,大概也就二十歲的年齡,星光下看不清膚色——應該不甚白皙,眼眸又圓又大而且明亮,深深的雙眼瞼,深褐色的烏珠似乎有星光映射在裡面,堅毅如刀琢的頜角,略削的下巴,未曾留須,臉頰上青色的胡茬遍佈到耳畔。英俊是英俊,謝蘭修卻撇了撇嘴。她的父親謝晦,是朝中出了名的“傅粉何郎”,長眉入鬢,清須三綹,說不盡風流倜儻的美貌兒郎;而曾經芳心暗許的劉義隆,其實長得頗有些類於謝晦:白得發青的皮膚,兩顴淡淡的暈紅,清雋瘦長的臉頰,鳳目中柔光如流,眉宇間清氣四逸,髭鬚也不大濃,上脣剛留了一些,越發襯得脣彎笑軟,恰是謙謙君子,玉石溫潤。

心裡胡思亂想着,面前這個英俊的小兵發了話:“天不早了,小娘子早些安置。”

謝蘭修帶着些薄嗔,緊了緊斗篷,轉身離去了。

第二天雄雞方唱,謝蘭修便從亂夢中悠悠醒轉,屋子裡是在地上隨意鋪設藺草蓆做成的通鋪,屋中七八人一夜睡眠皆俱不佳,同室的幾名女子便有些抱怨之意:“擠是擠死了!”“一夜聽得外面馬嘶聲,吵人!”“從來沒有睡過這樣臭的鋪!”……

謝蘭修起身理妝,也不大高興梳洗,身上穿的退紅襦衫昨日在車上輾轉已經揉得皺巴巴的,不得已開箱子尋了一身淺青綠色的長衫,繫着紫色絹裙,終嫌不便,不得已提着裙角,去河邊浣洗剛換下的衣服。

早晨的河水還很冷,雖然秋水不至於寒冽得刺骨,但手剛一放進水中,還是忍不住一哆嗦,上游便傳來輕輕的一聲笑。謝蘭修擡頭望去,晨光中見一個散穿着青灰色袷衫,繫着玄色褲褶的高大年輕人牽着繮繩正在河邊飲馬,定睛一看,不就是昨晚的那個小兵麼?

謝蘭修有些不想理他,別過頭去,那人卻厚着臉皮自己來了,到了謝蘭修身邊,愛撫地拍拍馬頰,馬順馴地偎在他身邊,口中嚼着嫩草。那人問道:“你起這麼早洗衣衫?”謝蘭修欲待不回話,終又覺得不大禮貌,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應答。那人蹲在謝蘭修身邊,撩起水擦了擦臉,謝蘭修眼角餘光看他,果然是熟麥色的肌膚,額角鼻頭還有些粗糙,倒是兩頰光潤——畢竟是年輕人。

謝蘭修挪了挪身子,略略背過,那小兵大方主動地自我介紹道:“我叫袁濤。你呢?”

謝蘭修扁了扁嘴道:“奴謝氏。”

“陳郡謝氏可是望族!你是哪一邑、哪一支?”

謝蘭修又扁了扁嘴:“你們北人知道什麼!”

叫“袁濤”的那人自顧自笑道:“我知道當年對付前秦苻堅的不就是陳郡的謝安老爺子?還有才女謝道韞也是陳郡謝氏。還有謝玄,還有他的孫子謝靈運,還有謝朗,還有他的孫子謝晦——”他話音剛落,謝蘭修就滿臉怒氣站了起來,手中的衣衫溼淋淋的,水直接滴在她腳面上,她也渾然未覺。

袁濤不知自己說錯什麼了,住了口呆在那裡。

謝蘭修提高聲音道:“今世之人,你就不能稱表字麼?”

袁濤小心翼翼道:“是,謝宣明公。”

謝蘭修聽到父親名字,頓覺心裡委屈蓬髮出來,伸手按住下眼瞼,不讓熱淚流下來。袁濤似乎明白了什麼,怔怔地朝着河水發呆,少頃瞥目急遽地看了謝蘭修一眼,謝蘭修正在拭淚,眼角餘光還是發覺了他眸子中不可言說的警惕之意,謝蘭修心中有些氣餒,抱着盛裝衣物的柳條籃,道聲“得罪!”匆匆到河水的另一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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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又行了十幾日,那叫袁濤的小兵大約是專門派來跟隨十數名進奉的女子的,一路上騎着他心愛的高頭大馬,一副懶散的神情四處張望。謝蘭修有時打開輜車的小窗,見他輕輕搖着手中的馬鞭,隨着馬的顛動而晃動着,時而左顧右盼,時而又呆望着天際,似乎在想什麼。

這日又到了長亭,一行人下來就餐,謝蘭修問供奉:“我們這是到了哪裡?”

供奉說:“快到江州了。”

謝蘭修一怔,過了一會兒試探地又問:“那下面是走郢州,再轉雍州和荊州麼?”

供奉一愣,點點頭道:“對啊,你怎麼知道?”

謝蘭修見那供奉一臉懵懂的樣子,不大願意答話,過了會兒才說:“這一路繞遠了。”

供奉苦笑道:“可不是!我先想着,要一路好走,莫過於從廣陵再經彭城,然後折向西北的平城。不光費時少些,而且廣陵勝境,也真想去瞧瞧。不過,說是上頭這麼命令下來的,我們也沒有法子。”

“這個命令,可沒按好心!”謝蘭修道,瞥眼看見袁濤正在不遠處看着自己,知道他在聽他們說話,故意乜着眼道,“說起來要求和,卻把我們大宋的要塞之地都打探了一番,算什麼?”

供奉臉色一白,急急道:“噤聲!這話是可以亂說的?!”

袁濤挑了挑眉梢道:“不料你這個不出門的小娘子,還懂山河堪輿?”

謝蘭修冷冷道:“只准你懂麼?”

袁濤把嘴裡剔牙的一根草莖吐掉,徑直來到謝蘭修身邊,供奉見他手握着刀把,心裡沒來由的一陣驚惶,強笑着說:“小郎!小娘家說話,沒有禁忌的!”袁濤卻露出潔白的牙齒粲然一笑:“你當我是老虎麼?”偏着頭上下仔細打量着謝蘭修,俄而露出讚許的神色:“南邊果然是毓秀之地,這樣一個養在閨閣的女兒家,竟有這樣的見識!你還有什麼能耐?”

謝蘭修厭惡他這種似乎想把自己看穿的犀利眼神,別過臉道:“你們不過把我們當玩器罷了!”

袁濤在長亭邊一塊沙地上,抽出腰刀,在地上曲裡拐彎畫了幾道線,謝蘭修皺着眉頭一看,雖不大清楚,也看得出是江淮兩道水域,又有幾道線隔開江南和中原。臨了袁濤用刀尖點一點沙土,自語道:“這是建康,這是平城,這是荊州……”擡頭目視謝蘭修不語。

謝蘭修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卻覺得他直直的眼神令自己有點緊張,低了頭不說話。袁濤突然用軍靴在地上一陣亂蹭,把剛剛畫上的幾道線條盡數蹭得一片糊塗,眼神也不似剛纔犀利,顯得散淡模糊了許多,露了牙齒笑道:“我們陛下一定喜歡你。”

“呸!”謝蘭修臉一紅,別轉頭啐了一口,想想還是不服氣,又扭過頭對袁濤道,“寧爲太平狗,不做亂世人。誰稀罕你們陛下!”

袁濤笑道:“宣明公生前一定把你寵壞了。”謝蘭修瞠然回首望他,袁濤忙解釋:“宣明公是亂世英雄,不世出的奇才,誰人不知!你麼……”他含蓄地一笑,“我也猜的。”

謝蘭修扁了扁嘴,終究沒有哭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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