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濬還穿着馮清歌爲他補綴的布衣裳,當他離開西苑的時候,步子方正,隱然有了皇帝的風儀。只是臨去前,他回顧伴隨自己的侍女馮雁,悄然笑道:“阿雁,等我!”
一向顯得活潑爛漫、又無畏無怯的馮雁,此刻卻突然紅了眼眶。
拓跋濬繼位之後,除了處置宗愛等亂臣,其他實施的都是善政,尤其爲自己的父親拓跋晃正了名,追尊爲景穆皇帝。他下朝回來,前往太后赫連琬寧那裡請安,仰頭問自己的嫡祖母:“太皇太后,宮裡還有哪些事亟待處置呢?請太皇太后示下。”
赫連琬寧赫然想起了那個人。她若是皇帝親祖母,按國朝法制,就該賜死以免亂政;若不算……赫連琬寧有些猶豫: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都是舊例,何況她謝蘭修平日掩藏得好,一旦玩弄手腕,縝密細心,一擊制勝,果然頗爲厲害。赫連琬寧從頭想一想拓跋燾在日宮中的舊事,從賀佳縭,到沮渠花枝,再到太子和崔浩,謝蘭修總是在不動聲色間爲云爲雨,大象無形。赫連琬寧深覺自己無能駕馭這樣一個女人,但當着拓跋濬的面,她只是無力地搖了搖頭。
“太皇太后!”等皇帝拓跋濬走了,身邊人不由勸道,“太皇太后雖然茹素信佛,可也該知道,不留威脅實乃是爲了年輕的小皇帝能夠在位置上坐穩了。再可惜她,該下決心時還是要下決心的!”
“好吧。”赫連琬寧終於下了決心,“多幾個人,傳喚她過來。”
她過來得風姿嫋嫋。她如今無兒、無女,無喜、無悲,全部沒有了,全部放下了,就顯得超脫了。她盈盈地向赫連琬寧下拜,然後擡起清亮無瑕的眸子問:“太皇太后有什麼吩咐?”
赫連琬寧有些愧於出口,嚅囁了好半天才說:“宮中有些舊事,說出來,傷皇帝的顏面……我想了又想,你既然爲先帝愛重,想來長伴他於地下,是求而不得的事了。”她把最艱難的話吐出口,亂跳的心臟就平復了,便也不言語,靜靜地盯着謝蘭修,等她的回覆。
謝蘭修容色平靜,過了一會兒就點了點頭:“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那身後卹典……”
謝蘭修笑道:“我算什麼人,敢要這個卹典?若是我追封皇后,賀皇后算什麼?先帝當年的謀劃,不是成了他的污點?”她眼中有些晶瑩的光,但是始終沒有落下雙頰半點,只是最後說:“只有一件事,求太皇太后成全。”
赫連琬寧凝視着她,終於出聲問道:“什麼事,你說吧。”
謝蘭修聲音發顫,卻說得很清楚:“狐死首丘,妾想葬回南邊去。”
赫連琬寧詫異道:“你不想入先帝陵寢?”
謝蘭修這時忍不住落淚了。朦朧中,似乎在做夢,一件件往事畫面似的映在眼前。她第一眼見拓跋燾時,並沒有想到他們之間會有這麼多年的糾葛。愛過、恨過,寂寞、孤苦、相疑、相親……當最後,她看見他躺在榻上,嘴角掛着鮮血,再也沒有溫暖的呼吸了的時候,心裡某一處轟然倒塌。
那天,她沒有哭,看着宗愛得意的笑臉,她露出的是笑容,讓宗愛以爲他們同心同德。今日,她終於可以暢快地爲她的佛狸流眼淚,痛快地回憶他對她柔情的一點一滴,那些窒息般的疼,終於可以釋放出來,哪怕痛楚得入骨入髓,卻也是無憂無懼、自由自在的相思。
謝蘭修哽咽着俯低身子:“我無顏陪伴在他的身邊……”
赫連琬寧的臉上露出奇異的神色,凝望着謝蘭修顫抖的背影,好久才說:“先帝滅佛、好戰,殺人無算。因果輪迴,違錯不得。你回到南邊,找一座寺廟,爲他念唸經,修修來世,也不枉他一直對你的心意。”
謝蘭修頭腦中轟然一鳴,驚詫地擡起頭來看着太皇太后赫連琬寧。赫連琬寧臉上流露的是真正的慈悲之色,淡淡笑着:“我也知道,你心裡喜歡他的。就和我一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流淚眼對流淚眼,彼此靈犀相通地彎起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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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劃分中原與北方遼闊的草原,既是一所門戶,亦是一座跳板。寬闊而水流舒緩的桑乾河流經平城,幾道支流更給了這片土地以滋養。謝蘭修坐在河邊,河水略顯渾黃,但在陽光下浮光耀金,襯着遠處巍巍的羣山,呈現出連綿起伏的綠色、青色、紫色……這般的壯闊河山,已經成了第二座故鄉,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中。
一陣薰風吹過,岸邊碧綠的蓬草此起彼伏,謝蘭修的素衣毫不顯得違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再次流連地望了望這片山水,而後,從身邊的提盒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副圍棋。揭開雕漆的盒蓋,謝蘭修輕輕握起一把白子,白子是玉石雕琢的,落下手心時自然地發出琳琅的清音,涼潤可愛。
但這些可愛的小物事,被謝蘭修慢慢地拋到了桑乾河中。河水再緩,玉石也沒有動靜地沉了下去,很快不知所蹤。
她這樣慢慢地拋着,如一個在岸邊打水漂的頑童,臉上帶着迷幻的笑意。拋完白子,再拋黑子,最後連盒子一起甩進水中,雕漆的盒子頗爲醒目,在水裡沉浮了一陣,漸漸沉了下去。
提盒裡還有一串念珠,看起來被燒灼過,焦痕宛然,卻散發着奇異的芳香。她細心地把串繩打開,這些珍貴的奇楠木珠,一顆顆也到了水中——奇楠木沉重,很快也都不見了。
謝蘭修目送着這些物品,她知道它們從何處來,但不知道它們會到何處去。“甚好,甚好!”她拍拍手,聞到掌心裡甜辛的奇楠香,自語道,“阿析,讓它和你一樣,歸於塵土吧。”
她站起身,不遠處停着一駕樸素的輜車,車簾被風吹起,御夫正在飼餵馬匹。謝蘭修也不急,含着笑看着,直到聽見耳畔有人泣聲喊她:“阿孃!”
她不必看,也知道是誰,所以撇過臉,擡手止住了阿昀飛奔而來的步伐。阿昀不由自主地定住了,口氣卻還是那個深受恩寵、驕奢跋扈的公主的腔調:“阿孃這就走了?連和女兒說句‘珍重’都不願意?!”
“大長公主。”她這樣稱呼這個曾經繞於膝下,疼愛不夠的孩子,語氣淡然而絕然,“你的阿孃,在先帝的陵寢裡,睡了好多年了!”
“我不認識她!”阿昀氣勢洶洶的,可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只知道,你養大了我,卻拋棄了我!”
謝蘭修微微擡起了手,旋即意識到自己離女兒好遠,已經不可能再爲她拭去臉上的淚痕了,所以又不動聲色地放下手,輕輕地說:“阿昀。其實,點醒我的,是你!‘人,當一切都捨得了,也就豁然開朗了’。阿昀,我放下你,你也放下我吧!”
“阿孃!”阿昀和謝蘭修隔着三四丈的距離,卻像隔着千山萬水,她的手顫巍巍地向前伸着,彷彿是要握住母親的襟擺,握住她溫暖的手,可是手指徒勞地空氣中抓着,什麼都抓不到,卻也不敢上前。她哭着說:“我常常在夢裡夢見那個孩子!她雖然口脣青紫,雖然御醫說她活不過兩歲。可是我一直記得,她最後的呼吸噴在我的手心裡,一點點變淺,終至消失……親手扼殺自己的孩子,是怎樣的痛!阿孃!你不知道!”
謝蘭修眼睫溼潤,終於搖搖頭說:“阿昀,我連自己都救贖不了,怎麼去救贖你呢?”
阿昀收斂了一點淚意,說:“可是如今,我肚子裡已經有了李蓋的孩子。阿孃,你陪我,把這個孩子帶大,好不好?”
謝蘭修張了張嘴,驚詫和不忍的神色最終還是幻化爲脣角的翹起:“恭喜公主!能夠放的,就放下;能夠把握住的,就好好愛吧!”她遽然轉身,素衣翩然,在風中宛如化作了一隻碩大的白色蝴蝶,從夢中而來,歸夢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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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載惡戰,十年難復。
史冊載:“劉宋地界,洪旱相間。青州人相食,兗州人相食,徐州人相食,廣陵人相食……”謝蘭修的輜車在茫茫的荒草間尋覓路徑,卻常在界碑上驚詫地看到那些曾經代指繁華的名詞,如沙、如塵、如煙,淹沒於半人高的蓬草之間了。
她喚御夫停下,在一座青磚瓦的小庵堂前敲了敲門。裡頭好久才傳來動靜,沉甸甸的,入耳心驚:“誰?何事?”
謝蘭修波瀾不驚了許久,此刻卻怔忪起來,好半天才雙手合十道:“義陽郡外,稍見繁華。我一路從北行來,飢渴交迫,不敢言餐飯,但請賜一碗清水解渴。”
門打開。她照鏡子似的望着那張面龐,眼前模糊一陣,清楚一陣,又模糊一陣,清楚一陣……
“鏡”中人亦復如是,好半天才說:“上蒼垂憐!”
輜車的御夫終於舒了一口氣,安然地卸下馬匹,任它們在濃郁的草叢間覓食。馬兒“咴咴”有聲,興致高昂。
謝蘭修擡起手,遮着眼睛上方,看了看來路,日頭照灼下,到處浮躍着一層金色,遠處一點看不分明。“今後……”
謝蘭儀微笑着搖搖頭:“你看那國在哪裡?家在哪裡?君在哪裡?父在哪裡?(1)沒有今後了,只有當下。”
白骨青山,艾蕭蓬草,興亡存續,兒女情長。沒有什麼花月情根,再割捨不下了!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1)啊啊啊,很眼熟是不是?這屬於向孔尚任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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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謝謝一直追文的衆位!
今天晚些會上一篇後記,可以不看,因爲與故事無關,只是講講歷史上那些人的命運。
另外,期待大家的留言評價,這將是我繼續寫下去的動力。
下一部文什麼時候開還沒有確定,可以的話,請戳作者專欄。再次叩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