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燾後宮人數不多,除卻皇后和皇后的兩個妹子是左右昭儀,餘外只大概十數人。拓跋氏定都平城也不過才幾十年的事情,後宮建制也並不完善,左右昭儀之下,是“貴人”;“貴人”之下,是“椒房”;更低位的稱爲“中式”,斂眉站在謝蘭修的下首。皇后見人齊了,便手揮五絃,目送飛鴻地處理後宮的事務。
“如今謝椒房已經正了名分,我已經用皇后印寶發下懿旨,從今後飛靈宮另配使女十人,宦官十人,每日起居飲食均照着其他椒房的例子來。”皇后眉眼間帶着彎彎的笑意看向謝蘭修:“謝椒房,我這裡還有幾件見面禮,雖不是什麼值錢的物事,也算是我對姐妹的心意。
謝蘭修忙俯身謝恩。皇后一笑,轉頭又問其他事情。謝蘭修凝神細看,覺得皇后處事算得上寬和一路的,不過也頗果斷。倒是兩位昭儀,長得和皇后有三四分相像,但一位撥弄着指甲懶懶地不說話,另一位四下裡瞟着,目光碰到謝蘭修時,便是冷冷地笑一笑彈開目光。
好容易上午過去了,謝蘭修回到飛靈宮,阿蘿帶着新來的宮女和宦官前來拜見,謝蘭修笑道:“阿蘿,如今,你可是我宮裡掌事的人了。”阿蘿一如既往還是那般甜甜的孩子般的笑,吐吐舌頭道:“娘娘擡舉我!”
“娘娘?”謝蘭修一挑眉,還真是不適應這個稱呼,正在發愣間,外頭宦官送來了皇后的見面禮,謝蘭修插燭似的拜倒,接過皇后的贈禮,謝過恩,那傳話的宦官一臉的笑,說:“謝娘娘不愧是南邊來的,知禮數,講規矩。老奴也學着了。”
檢視皇后送來的贈禮,多不過首飾和衣料,阿蘿笑道:“娘娘果然是望族的女郎,行事就是和宮裡其他娘娘不一般呢!”謝蘭修笑道:“怎麼,宮裡其他人接皇后贈禮時都不用叩謝麼?”
“嗯。接了就接了,哪那麼多禮數?皇后雖然是盛貴,但是說到底還不是看陛下的喜好?陛下愛重,就算不是皇后,也沒有人敢瞧低了;陛下敷衍,再是皇后,也不過……”阿蘿住了口,偷眼望望謝蘭修。
也不過是俘虜,給加了恩罷了!謝蘭修心道。自己在魏宮,倒是要有個打算,若是想着平淡一生,日子大約也不難糊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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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平淡容易,做到平淡卻着實不易。
拓跋燾後宮沒有正統的太后,皇后和左右昭儀是夏國的俘虜,雖有高位,但在建制不全、且禮法不足的魏國後宮,也並沒有至高的權利,而宮中其他嬪妃,或是鮮卑貴族家的女孩兒,或出自於北地漢家士族,或只是因美貌非常而被納入皇宮,只論權勢地位,竟沒一個能夠牽制國綱——或牽制拓跋燾。
生性強勢的皇帝,便足可以任性寵幸,不費思量,全無牽絆。
很快,他對謝蘭修的寵愛便闔宮皆知,有時毫不避諱地當着皇后和嬪妃的面盛讚:“還是謝娘子知禮數——南朝人讀孔孟,原來真有他們的道理在!不如謝娘子協助皇后一起,制定後宮典儀,不要說起來我們立國也多年了,還沒有完善的宮制。”
謝蘭修給他說得臉白了紅,紅了又白,當着衆人的面,急忙直直跪下來說:“陛下謬讚!妾哪有制定後宮典儀的能耐!”
拓跋燾卻不理會她心裡怕出風頭的憂懼,呵呵笑道:“我說你能你就能!咱們大魏,若無崔司徒父子制定國典、隨着先帝和朕南征北戰,哪有今天!如今四面雖然環伺強敵,但也只好對我們乾瞪眼。只是朕雖說跟着崔司徒讀了些漢人的書,畢竟所知還不夠。現在好了,後宮裡有你謝蘭修,亦等於爲我多了一個謀士。”他轉臉對皇后赫連琬寧道:“琬寧,你說是不是呢?”
皇后自然只好順着他說:“陛下所言甚是!妾覺得謝椒房也不必自謙,倒是我們一道把事情商量起來要緊,至於成也好,不成也好,總得先有個開始纔是。”
謝蘭修心自惶恐,倒不是怕編纂什麼典儀之類,而是深恐自己剛剛成爲拓跋燾的妃子,便陷入後宮諸人眈眈的目光下。拓跋燾的後宮,盛貴的女子也不過是赫連昌的三個妹妹,但是她謝蘭修自己,在這裡是更論不到身份和背景。原來抱了不畏死的心態,倒也沒有怖懼;反倒是決意活下來了,那惶惶然的小心臟開始畏首畏尾,不願意自己莫名地死在陌生的北魏宮廷之中。
回到飛靈宮,謝蘭修握着象牙小筆桿,看着素箋半天都琢磨不出一個字來,阿蘿送來酪漿,覷着她皺着眉頭苦思冥想的模樣,偏着頭若有所思地說:“怪道以前聽我阿爺說,南朝人做文章是極辛苦的事!”
謝蘭修正想鬆乏一下,丟下筆嘆氣道:“你阿爺是個懂事理的人!我如今才曉得我阿父日日在書房忙得顧不上我們姊妹,原來也是這麼辛苦!”說到謝晦,她目中不免有些淚意,機靈的阿蘿忙把手中潔白的酪漿遞過去,貼心地說:“娘子快嚐嚐!這份酥酪滋味剛剛好,用的是娘子喜歡的蜂蜜調和的。”
“可惜這裡,茶湯爲酪奴(1)!”謝蘭修接過酪漿,見阿蘿一臉不解,便向她解釋道,“我們那裡,不喝酪漿,都烹茶喝。上回我烹了茶請陛下飲用,他皺着眉頭,喝藥似的喝了,末了嘖嘖嘴說:‘又苦又澀!這樣難喝的東西,你們南人爲什麼喜歡得如癡如醉?還是酪漿香甜,滋味醇美!’我當時笑着說:‘茶是酪漿的奴婢,雖不如酪漿的滋味,可少了它,豈能襯出酪漿的醇厚來?’陛下大笑了一番。”
這段故事阿蘿知道,拓跋燾破天荒品嚐茶湯不算,此事之後,還專門叫人從邊境買好茶葉。除了頒賜朝中以崔浩爲首的一衆漢臣之外,就是送到宮中賞給謝蘭修——這份珍重關切,是其他人都沒有的。
想着,心裡不覺有些甜絲絲的,對拓跋燾的印象又好了三分。女人的心思,彆扭起來那叫個彆扭,但一旦婉順起來,竟就如一團亂絲突然理清了一般,條條縷縷均很分明。
這時,一個小黃門在門外稟報道:“娘娘,崔司徒家的小娘子前來拜見。”
謝蘭修奇道:“我與崔司徒家娘子……認識?”
小黃門道:“崔家小娘子姓吳,和娘娘一樣,是從南邊過來的。”
謝蘭修望空想了想,突然笑道:“原來是她!快邀進來!”
進來的是吳綾,年許不見,她倒變得豐潤美麗多了,進門便插燭似的下拜,謝蘭修幾步過去托住她的手肘,不讓吳綾的身子沉下去,嗔怪道:“好好的,鬧這些虛禮!”
吳綾擡頭,笑容中帶着激動的淚水,聲音都有些哽咽:“娘娘!——”
“阿修!”她糾正吳綾。
“阿修。”吳綾擦了擦眼角的淚,含笑道,“也就是咱們私下裡這麼叫叫,若是讓人家聽見了,不知我有多麼無禮呢,把我家夫主的臉都丟盡了!”
“你那時是到了崔司徒家?”謝蘭修扶着吳綾坐到席間,問道。十六個宋室送來的女子,除了她謝蘭修外,都是進了有功大臣家做婢女,不過出自皇帝厚賜,估計這些女孩子的地位也不會低賤。
而所說的“崔司徒”便是崔浩。清河崔氏雖是漢族高門,但自從晉朝失卻北地中原,他們便很早歸降了北魏,崔氏一門之中都是聰慧過人的謀國書生,崔浩一族自他祖父起便是拓跋氏重用的大臣,至今不衰,崔浩本人在拓跋燾心中的地位就如姜尚之於周文王,孔明之於劉玄德,說不盡的萬般信賴、榮寵富貴!
吳綾臉一紅,點點頭說:“是啊,由奴婢而媵妾,頂了天也就這個命了。”
謝蘭修勸慰道:“誰都不能與天爭。我小時候,只以爲自己是朱門望族的女郎,一生的路都該是鋪好了的,誰料到自己的今天是這般模樣!”她頗有些自傷,見吳綾張着嘴似有些不知如何說話纔好的樣子,忙道歉說:“你看我,又不會說話了!”
吳綾嘆息道:“娘娘是謝家的女郎,我不過是寒門小戶家的丫頭,只是原本盼着在南邊隨着阿父阿母勞作,及笄了就一夫一妻嫁個老實人,如今竟入了崔家。”
女子之間自然有些私話,謝蘭修問道:“那,崔司徒對你不壞吧?”
吳綾又是臉紅,低了頭含羞道:“年紀差得多了些,人倒還體貼。就是家中主母厲害——范陽盧氏家的女郎——眼睛裡一點不揉沙子,我成日家戰戰兢兢的。”
漢人高門重嫡、庶、妻、妾之分,反倒是鮮卑宮廷看得輕。謝蘭修雖有些同情吳綾,但想到自己身在牢籠,亦是朝不保夕的局面,倒有些同病相憐起來,拍拍吳綾的手說:“無子女時是苦些,以後有了孩子,就算是家中良妾,大家要敬重得多。”
吳綾含羞點頭道:“這事也要看天……倒是娘娘,趁如今後宮還沒有皇子,該早作打算纔是。”
這回臉紅的是謝蘭修了,她一直迴避去思考恨多問題,而如今,這些問題一件一件已經擺在了面前——譬如,要不要爲拓跋燾生個孩子;譬如,自己對這個已經是丈夫的男子究竟有了幾分感情?……
作者有話要說: (1)這裡故事穿越了,應該是王肅和魏高祖(大名鼎鼎的魏孝文帝)之間的故事了。後面還會有類似張冠李戴、小小混淆時空的事,就不一一註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