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晦回到家中,進門未及振衣,管家謝零趕上來道:“郎主萬安!二郎君正在書房和三娘子下棋呢!”
謝晦趕到書房,急促的步子卻緩了下來,撩開蜀錦的門簾,淡淡的沉香氣息飄來,耳畔便聞玉石棋子敲擊棋盤的脆響,不時是女兒謝蘭修的銀鈴般的笑語:“二伯落子在這裡,可不許悔!”然後就是哥哥謝曕的呵呵聲:“小丫頭此處又使了什麼壞?我得好好瞧一瞧!”
謝晦輕聲一咳,裡面牀子上兩人都擡起頭來,謝蘭修直起身行禮,謝曕笑道:“你來得可不是時候,我們這裡殺局正在要緊處呢!”謝晦呵呵笑着上前,牀上的藺草細席上,擺着一張紫檀棋案,棋盤上黑白交錯,顯見得已經快到完局見分曉的時候,棋盤上黑少白多,倒是白棋要贏了,因問道:“誰執白?”
謝蘭修不帶矜持,笑盈盈道:“自然是我!”謝晦皺皺眉道:“沒規矩!”
謝曕笑道:“徐羨之算是國手,還讚我們家阿修,你不讚她,還怪她,哪有這樣的阿父?”謝晦邊笑邊打量着謝蘭修,她矜持地笑着,頰邊梨渦忽隱忽現,手玩弄着垂在耳邊的一縷青絲——兩個女兒的頭髮都和他一樣,黑亮而柔韌,縱使不加膏沐,謝蘭修的靈雲髻也梳得飄渺。謝晦收了心神,對謝蘭修道:“你二伯找爲父有事,你先退下吧。”
謝蘭修告退,謝曕的笑也收得乾乾淨淨,看着謝晦似乎百般無聊地撥弄着棋盤上的棋子,謝曕道:“阿晦,哥哥有幾句心裡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謝晦道:“二哥!你這麼說,我要愧死了!二哥有指教,做弟弟的豈會不聽?”
“強極則辱,盛極必衰。”謝曕嘆了口氣,“我們陳郡謝氏,自先朝便是高族豪門,謝安老爺子的淝水一戰,至今仍叫人稱道,然而老爺子急流勇退,摒棄一切官職爵位,終老廣陵,人都謂他知機。阿晦,退步及時纔是向前!而今,你的權傾朝野,賓客輻湊,但這不是門戶福分,是禍端!你看當今陛下面頰清瘦,目隱寒光,是心機深沉、不念舊恩的人,你還不收斂,只怕……”
謝晦頰邊一陣顫動,這話對於現在烈火烹油、鮮花堆錦的他而言實在是逆耳之言,勉強笑道:“二哥是顧惜我,纔有這樣推心置腹的話。晦若一意孤行,豈不是對不起二哥的教誨!不過如今形勢,我如若貿然退步,才叫人捏着把柄,到時候翻身的機會都沒有。唯今之計,只有先握權柄,等到了荊州之後,找到可以接替我的人,再徐徐以圖退步吧。”
哥哥嘆着氣離開,謝晦心頭又生茫然。他聽見謝蘭修脆生生的嗓音在和謝曕道別,一會兒便聽見蘭修重新進來。她性子比姐姐活潑,坐在父親面前,歪着頭笑道:“阿父還在看剛纔那一局?”
謝晦擡頭看看女兒,疼愛地伸手過去撫摸着她的臉頰:“你的棋力果然較以往大有長進。”
謝蘭修笑着說:“阿父忙於國事,哪有時間想下棋的事兒!”謝晦說:“國事亦如弈棋,疏忽一步,滿盤皆輸啊。”
謝蘭修不由收了臉上的笑容,似乎在思忖什麼問題,而謝晦則凝重地注視着女兒,彷彿期待她的開口。謝蘭修終於問道:“阿父,女兒一直有些擔心:阿父看重當今陛下,他必有過人之處,但能人最易相輕,陛下對阿父,是不是真的那麼親善?”
謝晦含笑點點頭說:“你問得好!比你哥哥聰慧多了。阿父也並不是看着權位就昏了頭的莽夫,做這樣的事也怕董狐史筆,雖然無愧於心,但不能說也全然無愧於人……”他看到謝蘭修有些驚詫而擔憂的神色,忙把笑容做得更自然而熱烈些:“不過,朝中事情,不光看情分,還要看勢力,如今陛下雖是國君,還沒有到翅膀硬了自己能飛的時候。阿父是想,你姐姐馬上要嫁入彭城王府,也算是門當戶對的好姻緣。但新野侯實在不能與你般配——你莫臊——好在只是當年一說,並沒有下定,可以不作數。阿父在想,若是陛下對你有好感,而阿父又能影響他的後宮,倒不妨讓你牽一牽陛下的心思。”
謝蘭修聽着父親的打算,心裡一陣轟然,有些能爲父親分憂的豪邁意,也有些無法自主的自憐自艾,許久才期期艾艾問道:“可是陛下他……”
“陛下他有了皇后,嫡室的位置不大好動。”謝晦說道,“其他不妨徐徐圖之。”
“我不是說這個……”謝蘭修紅了臉,不情願地扭扭身子,可想問的話又不好意思說出來,不由對父親生起悶氣來。謝晦卻很懂女兒的心思,笑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若直白告訴你,陛下才智勇氣都是上佳,容貌氣度更是難得,你心裡定以爲我在欺誑你。所以,你姐姐辦喜事時,你不妨隨着她進宮謝恩,親自瞧一瞧。若瞧不上,阿父也絕不勉強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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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城王名叫劉義康,是先帝劉裕的妃子王修容之子。王修容與劉義隆死去的母親胡婕妤生前交好,當年胡婕妤惹怒了劉裕被殺,年歲尚幼的劉義隆就是有賴於王修容撫育。因而,劉義隆對這個從小光屁股一起玩大的弟弟格外看重。
劉義康生得頗像乃父劉裕,濃眉俊目,方面闊口。貴家子弟成婚早,過了先帝二十七個月的喪期,宮內喜氣洋洋爲彭城王操辦起婚事來。
合巹之後第二天,妹妹謝蘭修到宮裡陪伴姐姐,謝蘭修來到內室,見姐姐已經換了一副裝扮:頭梳高髻,插着四枝金步搖,垂下金葉子和嫣紅的珊瑚珠,額發不再覆面,潔白若滿月的額角貼着一枚金箔花黃,兩頰笑靨的地方也貼着兩枚花黃。薄施朱粉,顯得紅的愈紅而白的愈白。身上是硃紅錦衫,金光熠目,外面罩着玄色厚繒氅衣,衣緣都用細小珍珠勾邊,確實是王妃的富貴端莊。
謝蘭修笑道:“恭喜姐姐,賀喜姐姐!”
謝蘭儀正臊得沒處去,好容易見到自己的妹妹,才嗔道:“你再說我,明兒個我就回稟太后,讓新野侯也快些成婚!”謝蘭修假意討饒:“好姐姐,我知道自己錯了!饒我一回吧!”然後加上一句:“我可穿不了王妃的衣裳,也只有姐姐當得起!”
謝蘭儀作勢在謝蘭修的胳膊上擰了一把,謝蘭修笑着說:“王妃饒我!”
謝蘭儀咬着牙道:“你再叫什麼勞什子‘王妃’!我看還是掐得輕!”姐妹倆笑鬧,一旁侍女端着銅鏡和妝奩笑道:“王妃和三娘子到底是姐妹情深,不過王妃再不梳妝,只怕貽誤了給陛下和皇后問安呢!”
謝蘭儀收了笑,嘟起了嘴,給她梳妝的侍女是謝府陪嫁過去的丫頭,執鏡的叫雁雲,梳頭的叫鵠霞,從小兒陪着謝蘭儀長大的,謝蘭儀也沒什麼忌諱,一邊看着鏡中鵠霞給自己的髮髻後面插戴花鈿,一面對妹妹嘆息:“彭城王婚後就要到封地就藩,我長這麼大,還沒有離開過京都,不知道能不能習慣呢!”
謝蘭修笑道:“只要我們彭城王憐惜王妃,心能安,即是吾鄉(1)!”這句玩笑開出來,卻沒有意想中的謝蘭儀又來笑鬧,卻見她眉梢眼角一抹淡愁,許久才輕嘆一聲:“我走後,你要替我孝敬阿父!”
姐妹倆喁喁談些私話,突然錦簾一掀,走進一個人來,謝蘭修擡頭一看,來人也是身着赤衫,黑色外袍,濃眉大眼,身形微豐,想來就是彭城王劉義康了。
劉義康吃的一驚更甚於謝蘭修:眼前人兒,頭髮挽成雙鬟,上面綴着玉連環,衣裳是潔白織着暗花的素縑,隱隱還閃着淺藍色的月華,外面罩着妃紅閃金的雲錦半臂,鵝黃色裙幅如湘江流水,拖瀉在地。除卻髮式衣裳,面貌與自己的新婚妻子幾乎一般無二。劉義康想了想才明白過來,本來知道謝蘭儀有一個雙生的妹妹,不知怎麼,突然撞見時就忘了個乾淨!
劉義康笑着做個揖:“想來是蘭修妹妹!孤剛纔唐突了。”
謝蘭修也忙斂衽回禮,道:“是蘭修失禮了,給彭城王殿下賠罪!”
劉義康笑道:“家裡談什麼殿下不殿下的,沒的生分了!你叫我四哥不就行了!再不然,我昨日和蘭儀說的,我小名叫車子(2),你也喚我車子好了!”謝蘭修“噗”的一笑,劉義康還以爲自己的名字惹笑,陪笑道:“先帝叫得順口,我覺着這小名雖傻了點,倒也朗朗上口,就這麼叫了。”謝蘭修連連搖頭,未及說話,早被臉羞得赤紅的謝蘭儀搶過話頭:“昨日哪個與你說話!也不害臊!”低下頭不理。
謝蘭修又是“噗嗤”一聲笑,不過在姐夫面前,不好打趣姐姐,見謝蘭儀又羞又氣的目光似要把自己生吞了一般,好在侍女雁雲打岔道:“王妃的髮髻梳好了,殿下瞧着如何?如果好的,殿下和王妃也別叫陛下和皇后久等了!”
大家纔想起來還有給皇帝皇后請安這茬兒,趕緊收拾起來,謝蘭儀握了握妹妹的手道:“我有些緊張,你陪着我吧!宮裡常有些士族家的女郎進來問安,你過去也不算唐突。”
謝蘭修想起那時父親的話,心裡涌生起羞澀來,但又不乏好奇期待,扭扭捏捏點了點頭,跟在謝蘭儀的身後,到了帝后居住的玉燭殿。殿中陳設原是廢帝劉義符置辦的,自從改元后,劉義隆命令將其中奢靡的物事盡數收入庫中,此時,殿中不過蒲草蓆地,四柱繪的泥金也還在,但原本鑲嵌其上的金葉子和明珠已經全部摘除了。
皇帝劉義隆帶着日常的通天冠,亦沒有垂旒(3),身上是玄色綾子的氅衣,青色下裳卻是葛布的,越發襯得皮膚雪白而眉眼漆黑。謝蘭修行禮後偷偷瞄了一眼,心道皇帝的模樣果然和阿父說的一樣英俊,小心臟沒來由地“怦”地一跳,又想起徐羨之下棋時打趣自己的話和謝晦的那層意思,心裡竟然隱隱存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想頭。
還在胡思亂想,皇后袁齊嬀笑道:“自家妯娌,不必客套,都請坐吧。彭城王妃和謝家的三娘子是雙胞姐妹麼,長得如此相像?”
謝蘭儀沒來由的些許緊張,然而此時她是長姊,自然由她答話,因而咬了咬嘴脣道:“回稟娘娘,妾謝蘭儀與妹妹謝蘭修確實是雙生的姐妹。”
袁齊嬀聽謝蘭儀的聲音細得如蚊子叫一般,又見耳朵邊子都紅透了,知道她害臊,也不說破,只是笑道:“謝將軍好福氣!這樣一對花朵兒似的的女兒!蘭修許了人家不曾?”
謝蘭儀鬆了一口氣,回眸望望妹妹,謝蘭修怔了怔,略有些忸怩,卻擡起臉脆生生說:“妾不知,不敢瞎回話。”
袁齊嬀笑道:“倒是妹妹還大方些!”回頭望向丈夫劉義隆,卻見劉義隆眼睛直直地、恣肆地望着謝蘭修,脣角一抹笑意正是自己平素熟悉的模樣,心裡不由一震,再轉眼看謝蘭修確實美貌,更兼着身上一股書卷靈氣,別有打動男人心魄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1)盜用了蘇軾的版權,雖然知道寫來太穿越,可惜文化修爲有限,想不到更好的,稍微改了改文字。
(2)宋武帝劉裕原本是個市井無賴混混兒,大約太過嚮往有房有車的生活,所以給他的兒子們都取了和車有關的小名兒。老大劉義符叫“車兵”,老二劉義真叫“車士”,老三劉義隆叫“車兒”,老四劉義康叫“車子”,有人開玩笑說幸好劉裕不是現代人,不然他兒子該叫“寶馬”“奔馳”“凱迪拉克”……囧哩個囧
(3)就是我們在電視劇裡看到的皇帝面前垂下的一串串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