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燭光中,謝蘭修緊緊地盯着拓跋燾眼睛,拓跋燾的眼神也不再躲閃,坦然地凝望着她,眼中漸起霧光,匯聚在眼角,一點晶瑩卻不曾落下。
“我阿孃——”他終於開了口,語調緩緩的,帶着久遠回憶的恍惚感,“姓杜,也是漢人,深受先帝的寵愛,封爲貴嬪,僅次於皇后和左右昭儀……”
拓跋燾出生時魏國剛剛建國不久,還在四面風雨,飄搖動盪的時候。這個嗓音洪亮而身體健壯的嬰兒,一雙眼睛自出生不久就睜開,雙眸瑰異,他的祖父拓跋珪一見這個孫子就大爲驚喜,親自抱在懷裡好久,還對旁人說:“能成就我大魏的霸業的,必然是這個孩子!”
他自小是祖父的愛孫,父親的愛子,因而父親明元帝拓跋嗣即位後,對他培養甚爲嚴苛:騎射每日必苦練;崔浩作爲他的師傅,每日課讀也不放鬆分毫;他剛剛八歲,就經常會伴隨在拓跋嗣身邊,學習父親處理軍政的方法,稍有不洽,“愛之深,責之切”的父親就會嚴厲斥責,乃至捶楚,都無半分心軟。一個孩子,畢竟還在貪玩的年齡,總感覺緊張,唯有回到母親杜貴嬪那裡,拓跋燾才感覺到輕鬆和愜意。
杜貴嬪是魏郡人,不是世家大族,但也是書香門第。拓跋燾永遠都記得小時候阿孃握着他的手教他書寫漢字,她的手白皙柔軟,被她握着的手,也軟得要化了似的。拓跋燾特別享受和母親一起寫漢字的時刻,常常寫完一張素帛,母親便會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吻,笑融融道:“佛狸,去休息吧!”
他十歲時,父親拓跋嗣因爲長年征戰,積勞成疾,自知來日無多,對身爲太子的拓跋燾管束教育更加嚴厲。拓跋燾常常宿在父親寢宮外的值廬,要隔許久才能回到母親身邊。
這日,拓跋嗣叫來兒子,凝視着他顯着倦容的小臉,終於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嘆息道:“佛狸,阿爺對你寄有厚望,你懂不懂得?”
拓跋燾懂事地點點頭:“阿爺的教導,兒子都明白。”
拓跋嗣疲倦般的點點頭:“回後面,瞧瞧你阿孃吧。”
拓跋燾不由有雀躍的神色,只是父親眼中那絲絲落寞也印入了眼中,讓他百思不得其解,只不過想到終於又可以回到阿孃溫暖的懷中,也顧不得去多想了。
可是母親的宮室裡卻是一片悽惶,母親身邊的宮人,都在抹着眼淚,明明是很明媚的一天,拓跋燾卻感覺周身都是陰絲絲的。他奔跑到母親身邊,杜貴嬪的眼睛早已腫了,卻對他露出了笑容,伸出手攬着他道:“我的小佛狸回來了!”
“阿孃!你怎麼哭了?誰欺負了你,我替你報仇去!”
杜貴嬪落着淚笑:“沒有,佛狸,沒有人敢欺負我。我的小佛狸長大了,以後要學着自己照顧自己了。爲君王的人都是聖人,當聖人的要學會忘懷情感,不被俗世的事情干擾,才能一心一念做好大事。你是阿孃的驕傲,是大魏的希望,你可曉得?”
拓跋燾呆呆地看着淚如雨下,連話都說不流暢的母親,只以爲她是因爲自己哪裡不乖才如此難過,忙在她懷裡連連點頭:“阿孃!我都懂!你不要哭了!我再不惹你生氣了!”
杜貴嬪哽咽着把他的腦袋摟在自己的胸懷裡,在他頭上、臉上落了無數親吻:“小佛狸!不干你的事!記得阿孃的話,不要惹你阿爺生氣……”她美麗的眼睛水光盈盈,彷彿要把兒子映在心裡。拓跋燾只覺得在這樣詭異的環境裡,自己也忍不住悲傷,不由也是淚下,不停地點着頭。
“娘娘,不早了。”一個宮人道,“太子殿下應該回東宮了!”
杜貴嬪萬般不捨地捧着兒子的臉,親了又親,才含笑道:“佛狸,去吧。當個勇敢堅強的孩子,將來要當個有爲的明君!”
他一步一挪地走出了母親所居的宮室,越走越覺得哪裡不對勁。一直隨侍在他身邊的宗愛,那時也只是個少年宦官,見太子的模樣,不由悄聲道:“回去看看吧?”
不等宗愛的話說完,拓跋燾已經轉過身子,拔腳就跑,四處的景色幻化爲一道道幻影,在他身畔掠過,那重重的宮牆、那碧綠的春樹、那奼紫嫣紅的春花,已經成爲了這位少年太子心頭最可怖的一道背景——路怎麼變得那麼長,彷彿總是跑不到盡頭……當他重又踏進母親的宮室,門口的宦官一把抱住他:“太子殿下!現在不能進去!”
“爲什麼!”他掙扎着。十歲的他,日日練習騎射,力氣已經很大了,六七個宦官都沒有能壓制得住他,一個人略略鬆勁,靈巧的拓跋燾就找準了這個空隙,從他的臂彎下鑽了過去。
母親的寢臥房門緊緊閉着,拓跋燾直覺地感到可畏的結果,哭着喊道:“阿孃!開開門!阿孃!我是佛狸!你開開門!……”任他怎麼喊,裡面一片寂靜,他捶打得房門震顫,卻依然牢牢地緊閉着,毫不動容。並不高大的房門,在十歲孩子的眼裡,竟成了無法逾越的天塹鴻溝。
那些追過來的宦官,連同日常服侍杜貴嬪的宮人,都過來勸他:“太子殿下!沒有用的!已經晚了!”
“什麼已經晚了?”拓跋燾紅着眼睛問。
母親身邊最貼身的宮女,含着熱淚道:“陛下賜死貴嬪娘娘。娘娘已然懸樑自盡,救不回來了……”
拓跋燾怔了片刻,大吼一聲:“你騙我!”更加奮力地敲着門,硬實的木門隨着他拳頭的敲擊而穩穩地震動,他大聲哭着,嘶啞着呼喚“阿孃!”“阿孃!”兩手已經捶打得盡是鮮血也渾然不覺疼痛。可是他是如此孤獨,沒有一個人幫他,這扇常見的木門,隔開了他與阿孃的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個人用力抱住,十歲的少年瘋狂地掙扎:“放開我!我要見阿孃!”身後傳來穩健的聲音:“胡鬧什麼!連朕過來都沒有聽見?”
拓跋燾呆呆地回頭,抱着他的果然是父親拓跋嗣,一樣是一雙通紅的眼睛,卻很冷淡威嚴,拎着他往旁邊一甩,環顧四周一陣,才問道:“裡頭昇天了?”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宦官執着馬尾麈,哈着腰對拓跋嗣說:“貴嬪娘娘已經昇天了。”
拓跋燾渾身癱軟,一眼瞧見裡頭一身鮮衣的人高高掛在樑上,臉色青紫,卻沒有可怕的樣態。他幾乎昏厥過去,顧不得身後是當皇帝的父親,手腳並用爬了過去,抱着母親懸空的雙腳嚎啕大哭。
這天昏地暗的一刻不知持續了多久,哭得哭不動的太子拓跋燾終於聽到了父親溫和的聲音:“佛狸,別哭了。到阿爺這裡來。”
拓跋燾心裡恨他,恨他竟然賜死了自己的母親,扭着頭不肯。
拓跋嗣的腳步“槖槖”地走過來,在拓跋燾的身後停住,半晌才說:“哭也沒有用了。阿爺當年,也是這樣過來的。阿爺當年太過傷心,還犯下了大錯,致使你祖父亦未能善終(1)——你不要學我!”
父親的手伸過來,輕輕地扶在拓跋燾的肩頭:“漢武帝立劉弗陵爲皇太子,便殺掉其母鉤弋夫人,爲的就是防止鉤弋夫人作爲皇帝的母親,可以干預國家大事,甚至是鬧出外戚干政的事情!先帝效仿漢武帝,朕也做此打算,正是爲你的長遠、爲我大魏的長遠做打算!(2)”
“我阿孃她……並沒有犯錯?”拓跋燾轉過臉,盯着父親的眼睛問。
“沒有。”拓跋嗣神情有些傷楚,“我又何嘗捨得?你阿孃,是多麼惹人憐愛的解語花啊!”
“只是因爲……我是太子?”
拓跋嗣閉了閉眼睛,彷彿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拓跋燾大哭道:“我不要當這個太子!我只要阿孃回來!”
拓跋嗣聽着愛子如癲似狂的哭聲,宛如黃河之水,傾瀉不斷流,他終於忍不住,狠狠一巴掌甩在他臉上:“孽障!人死豈能復生?你清醒清醒罷!”
*******************************************************************
謝蘭修怔怔地看着從來都是以堅毅頑強形象示人的拓跋燾,此刻說得滿臉是淚,語帶哽咽,終於泣不成聲。她眨着眼睛,聽着他的故事,想象着那個十歲的少年,如何面對最愛的母親的死亡——而她的死亡,僅僅因爲他是太子!
拓跋燾伸出一手握着她的手,而她的手,這回沒有抽開,好半天才慼慼問:“那後來呢?”
拓跋燾擦了擦臉,淚水從指縫裡流下來,語氣也總算平靜下來:“後來,先帝見我鬧騰得不像話,親自拿荊條狠狠抽了我一頓,我咬着牙不哭,他越抽越兇,打得我一身鮮血,可最後還是丟了荊條流着淚道:‘佛狸,你鬧也無用,你阿孃已經去了。你要鬧到朕廢了你,讓你阿孃白死不成?’我這才冷靜下來,想着阿孃對我說的話,心如刀絞,卻也沒有追回的法子。只好在心裡禱祝阿孃早升極樂,也立誓要遵循阿孃的教導,當一個明君,不叫她白死。”
謝蘭修想到服侍他洗澡時,他背上那些條狀的舊傷痕,才知道原來都是先帝夏楚的痕跡。“那,我的兒子換給賀昭儀……”她終於艱難地問出這個問題,雖則心裡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果然,拓跋燾執起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平靜淡漠地說:“你失去一個兒子,能保一條命。祖訓不可違,我也只能做到這裡了。”
謝蘭修忍不住又是淚水如傾:夢中,他哭泣着喚着“阿孃”,可當他披上黃袍,他還是冷靜剋制的君主,算計着不蹈以往母后臨朝亂政的覆轍,甘願拿愛姬的性命來換。她應該謝謝他的垂憐,可是感激的話就是出不了口。
作者有話要說: (1)拓跋嗣的母親劉貴人,在他被封太子之後賜死。拓跋嗣無法接受,哀慟不已,旁人怎麼勸都沒用。他的父親拓跋珪勸解無效後,大怒,準備把他召到自己宮中。拓跋嗣身邊的人勸拓跋嗣不要前往,免得父子倆當場頂撞起來,因常年服食五石散而性格暴躁無常的拓跋珪會對兒子不利。拓跋嗣因而出逃,想等父親消氣後再回來。沒想到拓跋珪卻很快被二兒子所弒,並篡奪皇位。拓跋嗣這才重新帶領自己的親信打回都城,殺了自己的弟弟,當上了北魏的皇帝。
(2)封太子而殺其母,是北魏皇室的風俗。不過,拓跋燾當太子的年份,有的資料說是他兩歲,有的資料又說是他十二歲監國之後,不過杜貴嬪之死,基本可以確定是拓跋燾即位之前的兩年左右。南北朝史料少,矛盾的地方又多,我就乾脆捏造了,望讀者知曉。
這項風俗應該流傳很久,因爲後來的很多太子之母,都死在太子即位之前,全都是自然死亡的可能性看來不大。最悲催的一位,兒子封了太子之後又被廢,所以那個妃子死了後追封的皇后都被褫奪了,賠了命可又啥都沒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