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雖然美,但是從身體到心思都還是小孩子。拓跋燾輕輕撩一撩她的頭髮,便見她緊張得發抖,他覺得好笑,問道:“你還不是大姑娘吧?”
馮清歌膽怯地搖搖頭。拓跋燾嘆息地笑道:“你不用怕的,我不傷害你。我慢慢等你長大就是。”他撫着膝坐在她面前,看着她硃砂色的衣服和濃濃敷着硃砂色胭脂的嘴脣,開口問道:“你在家,和誰最親呢?”
馮清歌望望天花板,掰着指頭算着:“阿爺、阿孃、奶孃、小綠、小紫……還有阿兄!”
小綠小紫大約是她的侍女,阿兄是誰?拓跋燾眯了眯眼睛,饒有興致問:“你的阿兄,不是在做我的遼西王嗎?”
馮清歌搖搖頭,有些不屑一顧:“陛下說的是我大兄?我可不喜歡他!整天都像有人欠了他什麼似的!尤其是他對我阿孃,一點好臉色都沒有過!阿爺說,立天下未來之主,首要立賢,立賢才能保得了國祚長遠。他卻不能理解,總覺得阿爺的天下就該當是他這個長子的似的!……”
“哦!”拓跋燾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跟你親的阿兄,應該是你阿母的孩子!”
“是的!”馮清歌點點頭,“我四兄,叫馮王仁,從小就仁義有修爲,對我格外好,對阿爺阿孃也格外孝順。阿爺總說,四兄最像他,也最賢德,將來天下就是要這樣的賢德之主。”她眨眨眼睛,有求於他,因而帶着些討好的笑容:“陛下神武,妾早就聽阿爺阿孃說了,所以纔將妾獻與陛下,希望能與陛下共結姻好!既然都是一家人,以後我四兄也要靠陛下栽培!”
拓跋燾乾乾一笑,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兒,他伸手撫了撫面前小美人兒的臉頰,笑道:“朕自然要栽培你四兄!他既然和你這麼要好,就叫他來我這裡吧,時常可以進來陪你玩——你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妹,沒有忌諱。”
馮清歌雖然不大諳世事,但也不是一味癡愚的無知小女兒,拓跋燾的話雖然聽起來美好,她還是立刻聽懂了其間的陰謀。她張着嘴,眼睛裡水濛濛的:“陛下……我……我說錯了……我四兄,雖然跟我要好,可是他……他還小,哪裡離得了爺孃的身邊?”
拓跋燾笑道:“你不是比他還小,不是也離開了爺孃的身邊?你還是個女孩子,更應該被疼惜呵護纔是,不也離開了爺孃身邊?放心吧!你看你大兄、二兄、三兄,朕哪一個不給厚恩?將來你阿爺百年,自然還是讓你四兄回去繼承大統!不過是現在召他過來玩一玩而已!”
馮清歌攀住他的胳膊,淚流滿面地搖着:“陛下!陛下!我……我還不夠服侍陛下麼?”她看了看左右宮人木木的神色,顧不得不好意思,咬着嘴脣,伸手去解自己的衣帶:“妾雖年幼,願以蒲柳之姿,侍奉陛下……”
拓跋燾一把攥住她纖細的手腕,對她微微一笑:“清歌,你太小了!我做不出這種事。等你四兄來,陪你一起長大。我會很疼寵你的,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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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弘答應歸順,也送公主和親。”拓跋燾對朝臣說,“不過,要顯他的誠意,還是要將太子馮王仁送過來,纔像樣子。”
他要馮弘把太子送過來當人質。不過國書寄到北燕,雖然已是強弩之末,但很疼愛幼子的馮弘斷然拒絕,其間也少不了皇后慕容氏枕邊吹拂的火氣:“妾的女兒已經被陛下送到那個見不到的地方!如今兒子也要送去不成?你想想燕國的前身、慕容皇朝的恥辱,就算是‘鳳凰兒’(1)後來復了國,又留了多少笑柄?你也想咱們兒子步這個後塵?!”
馮弘雖然是篡位的君主,但還算是個要皮要臉的皇帝,終於流着淚仰頭長嘯,不顧大臣勸諫自己送走兒子馮王仁的奏疏,打發了北魏使臣,決意與剛剛締結爲親家的北魏撕破臉。
女兒自然是不想着還能要回來了。好在聽說在拓跋燾那裡還算受寵,也顧不上了。馮弘思來想去,自己苦守的龍城不過是彈丸之地,北魏的兵力只消彈一彈手指頭,自己就會土崩瓦解,灰飛煙滅。只能投靠更爲東北邊的高句麗。
沒想到高句麗傲慢輕慢,面對馮弘的求援,只派了一名來使,且稱呼他這位燕國皇帝爲“龍城王”,幾乎就是把喪國的嘲笑戳到馮弘的臉上!
人,越是窘迫,反而越是矯情。馮弘一怒之下,得罪了高句麗的來使,高句麗扣押了惶惶如喪家之犬的馮弘及他的妻妾兒女。此刻,拓跋燾一紙書信輕飄飄遞送到高句麗國主那裡,索要馮弘,要將他重新扶植到北燕皇位上。素來和北魏關係很差的高句麗,立刻殺死馮弘,以及他的子孫數十人。
曾經不可一世的北燕,至此滅亡。
小公主馮清歌知道了父母兄弟的死訊,傷心得痛哭一場,把自己關在春華宮不肯吃飯。拓跋燾到春華宮的時候,恰好聽見她在摔東西,瓷片粉碎的聲音,漆器着地的聲音,還有硬木的案几甩到地板上的聲音。拓跋燾眉頭擰起來,不等宮人爲他掀簾子,自己一把扯開,恰好一件白瓷花瓶碎在他的腳下,瓷片飛濺得到處都是。
馮清歌氣急之時,也顧不得害怕,氣哼哼地直視着面前的拓跋燾,昂起頭,一副“我已經國破家亡,無可畏懼”的神情。
拓跋燾反而弛然下來,對面前這個一臉怒氣的小女孩說:“我本來還想着向高句麗要回你父母,沒想到高句麗是如此蛇蠍心腸,竟然……唉!”
馮清歌眼睛裡淚水直流:“可是陛下那時爲什麼非要讓我四兄到這裡來?!”
拓跋燾伸手撫了撫自己的腦門,嘆息道:“我原是一片爲你的心,哪裡想得到……”他誠摯地低下頭,對眼前的小小人兒道:“這件事是我錯了,思慮不周全,以至於你父母家人誤解,不想竟然鬧出這樣的悲劇來!”他從架子上取下一件貴重的細瓷,遞到馮清歌面前:“你要撒氣,只管撒就了!”又回頭對宗愛道:“到庫房裡,再看看有沒有瓷器了,多捧些過來給馮昭儀。”
馮清歌看不透他的心思,但覺得他的話還是讓人心裡有些生暖,那躁鬱之氣散開,便覺面前這高大的丈夫是自己終身的倚靠,她在家時也是任性慣了的,此刻忍不住就撲到拓跋燾的胸懷裡,“哇”地放聲大哭起來。
拓跋燾像哄小女孩一樣,輕輕拍着她的背,低頭在她頭髮上吻了一下,又說:“朕素來粗心,不會對女人說話,帶你去見個人,讓她來勸解勸解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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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眼睛哭得腫腫的馮清歌帶到了飛靈宮。謝蘭修不意來了這麼個不速之客,放下懷裡的小公主,向兩個人見禮。
拓跋燾笑晏晏道:“馮昭儀遭逢家難,心裡抑鬱,我也不知怎麼勸解纔好。謝貴人讀書多,有學問,還是你來開解馮昭儀的好。”他略略挑眉,看着謝蘭修,謝蘭修撇撇嘴,知道他的意思,但也無法違拗。
他散開腿,肆意地箕坐着,阿蘿上來奉茶,正眼兒都不敢瞧他。拓跋燾輕輕地呷着茗飲,對馮清歌道:“飛靈宮的茶是一絕,你也嚐嚐看。有此異香,自然解憂。”
馮清歌依言小口啜了些茶湯,皺了皺眉,放在一邊。謝蘭修對阿蘿道:“還是送些熱牛乳來給昭儀。”她是第一次見到馮清歌,這位北燕的亡國小公主雖然不事梳洗,小臉兒有些黃氣,眼睛也腫了,但是臉架子和五官都極美,看得人心都化了似的。謝蘭修忖了忖,和善地說:“妾只聽說北燕國主被高句麗所弒,想來昭儀也是因此而憤怒傷懷吧?”
馮清歌揉了揉眼睛,語帶哀音,把之前的事情一件件講給謝蘭修聽,時不時瞟一瞟坐在一旁的拓跋燾,見他倒也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只自管自在那裡品茶。馮清歌最後哭着說:“……如今國破家亡,我恨不能隨了父母阿兄去了纔好……”
謝蘭修在閨閣的時候,最好讀的是兵書和史書,那時候單純,只是爲了下棋時能夠學得其間的計法,以謀求贏過徐羨之,如今發現,萬物道理相通,便能一眼瞥見根底。拓跋燾經過這些年的磨礪,用兵之法、治國之法越加嫺熟老練,冒險勇進的仗打得越來越少,但下手越來越毒辣。這招“借刀殺人”,一下子打準了馮弘的“七寸”,逼得他投靠高句麗;又假作好人,輕飄飄一書“要人”,使愛猜忌的高句麗對馮弘痛下殺手。一石二鳥,兵不血刃,便滅了燕國。而傻乎乎的燕國公主馮清歌,竟然還當他是好人!
可是他坐在身邊監視着兩個人的聊天,謝蘭修識時務的人,絕不敢說不利的話。只好揀着拓跋燾愛聽的話說:“高句麗乃翻覆小人,着實可惡!昭儀此刻傷懷也於事無補了,還是要等陛下籌謀,如何攻打高句麗,爲昭儀報此血海深仇!”
作者有話要說: (1)“鳳凰”慕容衝被納入苻堅後宮,思謀復國的故事。這個故事很有名,且很敗壞三觀,不說了。